冰冷的触感从膝盖处传来,坚硬而粗糙的木质感透过薄薄的囚裤,刺入皮肉,渗入骨髓。那不是普通的寒冷,而是浸透了无数绝望与死亡气息的、属于刑场特有的阴寒。
沈逸艰难地抬起头,脖颈上的沉重木枷让他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费力。视线先是模糊,继而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台下黑压压、攒动的人群,一张张或麻木、或兴奋、或好奇的脸孔挤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
而他的脚下,是污秽不堪、浸透着深褐色血污的木质台面,那些干涸发黑的血迹层层叠叠,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在这里终结的无数生命。
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朽木的腐败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恐惧和绝望的味道,形成一股有毒的旋风,直冲鼻腔,搅动着空荡荡的胃袋,让他几欲呕吐。
阳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只透下晦暗不明的天光,将整个刑场笼罩在一片压抑的灰蒙之中。
刽子手就站在他身侧不远处,像一座沉默而冰冷的铁塔。那人赤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和古铜色的皮肤,上面甚至溅着些许暗红色的斑点。他手中那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在这种光线下依旧反射着某种令人胆寒的、水汪汪的微光,仿佛渴望着饮血。
‘刑场……这里是……刑场!’
意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然后猛地投入了冰海的最深处,急速地下沉、沉沦。紧接着,无数破碎的画面、纷杂的声音、汹涌的情绪,如同积蓄了太久终于决堤的洪水,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轰然冲垮了他思维的堤坝,将他淹没。
---
‘沈逸!这个季度的KPI还差三十个百分点!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今晚通宵,必须把方案给我赶出来!明天早上我要看到它出现在我的邮箱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总监那张因亢奋和压力而扭曲的脸庞,仿佛近在咫尺,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他的脸上。眼前是刺眼到让人流泪的电脑屏幕,耳边是键盘噼里啪啦的敲击声、同事疲惫的咳嗽声,以及项目经理永无止境的、尖锐刺耳的咆哮。
他,沈逸,一个曾经怀揣梦想、意气风发的985毕业生,踏入人人艳羡的互联网大厂,虽说费死费活拼成了产品经理,却被无情地磨平了所有棱角,在无数在996甚至007泥潭中挣扎着。
无休止的加班、油腻的外卖、堆积如山的PPT、永无宁日的会议、勾心斗角的办公室政治……他的身体被一点点掏空,灵魂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和压榨中变得麻木、空洞。
他记得自己最后的意识,是心脏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的、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攥紧、拧搅的绞痛,视野迅速被黑暗吞噬,然后……便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
再睁眼,已是全然陌生的天地。
他成了一个同样名叫沈逸的少年,年方十五,是清河沈氏一个不起眼的、家境贫寒的旁支子弟。
最初的惶恐、不安和难以置信过后,涌上心头的竟是巨大的庆幸与狂喜——他终于逃离了!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现代牢笼!这个世界没有KPI,没有OKR,没有没完没了的钉钉提示音和深夜电话会议!
他发誓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第二人生。他谨小慎微,恪守本分,对主家的老爷夫人、少爷小姐毕恭毕敬,从不敢有半分逾越;对同族的子弟,无论亲疏,也都温和礼让,绝不与人争执。
他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努力将自己隐藏在沈家繁华鼎盛的阴影里,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能安安稳稳、平平凡凡地活到寿终正寝。
他甚至开始慢慢享受起这种慢节奏的生活。清晨在鸟鸣中醒来,慢悠悠地练上几笔虽然不佳却足以静心的字;午后泡上一壶粗茶,坐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看光影移动,云卷云舒;傍晚听着市井的喧嚣,感受着与前世截然不同的烟火气。
他以为,老天爷终于开眼了,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就是让他来体验这前世求而不得的闲适与安宁。
---
然而,美梦总是易碎,现实往往比想象的更加残酷。
那一天,毫无征兆地,如狼似虎的官兵冲进了沈家,盔甲碰撞的声音冰冷而肃杀。他们宣读圣旨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丧钟: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清河沈氏,世受国恩,然包藏祸心,勾结逆党,意图不轨……证据确凿,罪无可赦!主脉一系,及其关联密切之旁支,满门抄斩,以儆效尤!钦此——’
太监那尖利、阴冷、毫无感情的嗓音,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而残忍地刺穿了他所有的幻想与侥幸,将那个名为“安稳”的泡沫瞬间击得粉碎。
他甚至不知道所谓的‘逆党’究竟是谁,不清楚位高权重的主家究竟在背后做了什么。他只是一个边缘的、透明的、几乎不被人在意的旁支,仅仅因为姓沈,因为居住的院落离主家稍微近了些,便被一张无情的大网罩住,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卷入这场突如其来的滔天巨浪之中。
沉重的枷锁套上脖颈的那一刻,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
他看到了站在前方不远处的家主沈伯渊,那张一向威严的脸上此刻只剩下苍老与死灰般的绝望;
他听到了二爷沈仲瑾发出的、满含不甘与愤怒的低吼;
他瞥见了大小姐沈清音那张绝美的脸上滑落的、珍珠般的泪水和凄然无助的眼神;
还有那个年仅九岁的小少爷沈元嘉,被这阵势吓得瑟瑟发抖,懵懂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
‘不……不是这样的……’他试图张口呐喊,想声嘶力竭地告诉所有人,他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想活着!可他的声音是那么的微弱,刚出口就被淹没在族人们绝望的哭嚎、官差们粗暴的呵斥以及围观百姓嘈杂的议论声中,如同投入狂涛中的一粒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上辈子过劳死的命运……’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只是想活着……安安稳稳地活着啊……’
无边的恐惧和巨大的冤屈,像两条冰冷而粘滑的藤蔓,死死地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勒得窒息、爆裂。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上辈子猝死前那瞬间的绞痛,与此刻这种缓慢而清晰的、等待死亡降临的绝望,何其相似!难道说,无论他如何挣扎,无论他逃到哪里,都注定逃不过早夭的宿命吗?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监斩官那冰冷、无情、仿佛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轰然敲响,宣告了他两世为人、短暂生命的终结。
身旁那座“铁塔”动了。刽子手往前踏了一步,地面似乎都微微震动。他缓缓举起了那柄沉重而锋利的鬼头刀,手臂上肌肉贲张。
晦暗的阳光偶尔从云缝中漏下,照射在宽阔的刀身上,反射出令人心悸的、水汪汪的寒光,那光芒恰好晃过沈逸的眼睛,刺得他下意识地眯了一下。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无限拉长、扭曲。
他看到了前世父母接到死讯时悲痛欲绝的脸庞,看到了经理在会议上咆哮的扭曲面容,看到了主家众人或面如死灰、或恐惧战栗、或茫然无措的神情……两世为人,数十年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疯狂地旋转、交织、碰撞,最后在极致的绝望与不甘中,汇聚、压缩、引爆,化作一股冲天的怨愤与执念!
凭什么?!
凭什么我前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最后却要落得个过劳猝死的下场?!
凭什么我今生安分守己,与世无争,却要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无辜陪葬?!
我不服——!
苍天何等不公!
意识在这股极致情绪的焚烧下沸腾、燃烧,灵魂仿佛都被这股不甘的烈焰炙烤得扭曲、变形,发出无声的尖啸。
然后……
是脖颈处传来的,一阵无法用任何言语去形容的、尖锐到超越人类承受极限的冰凉与刺痛!
那不是一瞬间的结束,而是一个被拉长的、无比清晰而残忍的过程。他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冰冷而锋利的刀刃,是如何轻易地切开了他的皮肤,割断了他的肌肉纤维,撕裂了他的气管,最后……势不可挡地碾碎了他的颈椎骨骼!
生命,伴随着温热的液体,决堤般疯狂地从那个巨大的、被强行打开的缺口流逝。力量被瞬间抽空,视野被喷涌的鲜红和迅速弥漫的黑暗所占据。
黑暗,如同粘稠厚重、无法驱散的墨汁,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光线、声音、感觉……吞噬着他残存的意识。
‘……结束了吗……’
‘……这样……也好……’
‘……终于……可以……彻底……休息了……’
就在他最后一点意识的火花即将彻底熄灭,归于永恒的、绝对的虚无与沉寂之际。
一道绝对冰冷、绝对平静、毫无任何感情色彩和语调起伏的机械音,突兀地、却又无比清晰地,直接在他那即将消散的灵魂核心处炸响——
【检测到宿主强烈的不甘意念与时空坐标异常扰动……符合紧急绑定条件……系统强制绑定中……】
【绑定成功。】
【核心任务发布:存活至自然死亡。】
【任务说明:无。】
【失败惩罚:灵魂能量彻底抹除。】
【时空坐标校准完毕……开始回溯……】
‘什……么……?’
沈逸那残存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意识,甚至连一丝成型的思考都来不及形成。
那股包裹着他、带来永恒安息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骤然间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全无法抗拒的、蛮横无比的、仿佛置身于宇宙级风暴中心的剧烈撕扯感和失重感!
像是有一只无形而巨大的规则之手,粗暴地抓住了他正在寸寸碎裂、即将化为虚无的灵魂光点,以不可抗拒的力量,猛地将他从死亡那冰冷的怀抱中硬生生拽了出来!然后,朝着某个既定的、闪烁着微光的时空坐标,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狠狠地抛掷过去——
‘呃啊啊啊——!’
沈逸猛地睁开了眼睛,整个人如同一条被扔上岸的鱼,从硬板床榻上惊坐而起,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喘着粗气,仿佛要将两辈子缺失的空气都一次性补回来。
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打着补丁的白色寝衣,冰凉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额前黑色的碎发被汗水濡湿,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和脸颊,痒痒的,却无比真实。
他下意识地、带着巨大的惊恐和不确定,伸手摸向自己的脖颈。
触手所及,是温热而光滑的皮肤,完整无缺,没有任何伤口,没有枷锁冰冷的触感,更没有那想象中皮开肉绽、骨骼碎裂的可怕痕迹。
没有枷锁,没有刑场,没有肃杀的官兵,没有沉默如铁塔的刽子手,也没有那柄在晦暗天光下闪着嗜血寒芒的鬼头刀。
窗外,晨曦微露,淡青色的天光透过简陋的窗纸洒进屋内,带来朦胧的光明。清脆而充满生机的鸟鸣声,叽叽喳喳地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他正坐在自己那间位于沈家旁支区域的、家徒四壁却收拾得整洁的卧房里。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身上是打着补丁却干净的薄被,一切都和他‘记忆’中,那个悲剧发生的一年多前,某个再平凡不过的清晨,一模一样。
沈逸呆呆地坐在那里,胸膛依旧在剧烈地起伏,过了许久,那双因极度恐惧、震惊和茫然而彻底涣散的瞳孔,才慢慢地、艰难地重新聚焦。
他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双微微颤抖着的、骨节分明却尚显稚嫩的、属于少年的、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的手上。
然后,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栗,和一种近乎荒谬的、难以置信的狂喜的声音,喃喃地、试探般地,吐出了三个字: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