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广州的夜空被霓虹灯染成一种浑浊的暗红。
十三行这头吞金巨兽终于在喧嚣了二十个小时后,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新潮前线档口的卷帘门只拉起一半,昏黄的灯光被压在离地半米的区域。
苏红棉端着一口还在冒着热气的不锈钢大锅,从里间走出来。
酸醋和老姜的辛辣味瞬间冲散了空气中残留的纤维尘埃味。
“吃。”她没多废话,拿着大勺往每个人的碗里狠狠压了一块猪脚,又浇上一勺黑得发亮的姜醋汁,“吃了这碗魂才定得住。今晚不是去送货,是去抢食。”
阿坤接过碗,也不怕烫,呼噜呼噜往嘴里灌。
几个队员蹲在地上,腮帮子鼓得老高,谁也没说话,只有瓷勺碰碗底的脆响。
梁奇站在那张贴满路线图的墙边,手里捏着那瓶陈晓月刚塞过来的薄荷油。
玻璃瓶还带着体温,那是她在口袋里捂热的。
陈晓月正蹲在地上帮一个新来的队员绑裤腿。
她把宽胶带缠在那人的脚踝处,一圈又一圈,勒得很紧。
“松点,血不过了。”那队员缩了缩脚。
“紧点好。”陈晓月头也没抬,手下用力一扯,胶带发出刺啦一声,“待会儿要钻地洞,裤腿松了容易挂到钉子。挂破了皮是小事,耽误了奇哥的时间,你赔得起吗?”
队员不敢吱声了。
梁奇拧开薄荷油,在太阳穴上抹了一点。
清凉感像冰针一样刺进皮肤,把那股因为熬夜而产生的钝痛强行压了下去。
他把瓶子递回给陈晓月。
两人的指尖碰了一下。
“小心点。”陈晓月把瓶子揣回兜里,没看他,只是低头整理着地上的扁担,“要是伤了,我那还有红花油。”
“用不上。”梁奇把外套拉链拉到最顶端,遮住下巴。
苏红棉把空锅收起来,用力拍了拍梁奇的肩膀。这个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女人,此刻手劲大得惊人,像是要把自己的胆气通过这一拍传给外甥。
“出发。”
梁奇弯腰钻出卷帘门。
凌晨的十三行街道空旷得令人心慌。
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群游荡的幽灵。
阿坤凑上来,压低嗓门:“奇哥,飞腾那帮孙子的车都停在北边的停车场,我看过了,这会儿连个看门的都在打瞌睡。”
梁奇没接话,只是指了指前面一个不起眼的巷口。
那里堆满了装修废料,一块写着“施工重地,禁止通行”的牌子歪倒在路边。
“走这边。”
队员们愣了一下,但没人质疑,跟着梁奇翻过那堆废料。
这是一条只有老十三行人才知道的背街,地面坑洼不平,全是积水。
飞腾那种底盘低的电动三轮车进来就得趴窝,但对于靠两条腿和扁担的“火箭队”来说,这里是天然的快车道。
穿过背街,梁奇在一处生锈的铁栅栏前停下。
栅栏后面是C区的地下管网检修通道入口。
“撬开。”
阿坤二话不说,掏出一根铁棍,卡进锁扣里用力一别。
“咔哒”一声,锈死的挂锁应声而断。
一股霉味夹杂着机油味扑面而来。
一行人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地下通道里穿行。
头顶上方不时传来沉闷的震动声,那是早起的清洁车在地面驶过。
走了约莫十分钟,梁奇突然停在一扇厚重的防火门前。
门上贴着封条,落满了灰尘。
他伸手摸了摸门缝。
指尖传来一股明显的凉意。
“这里头是什么?”阿坤把手电光打过去,照亮了门牌上模糊的字迹:地下二层配电房(已废弃)。
“以前是配电房,后来大楼搞中央空调改造,冷凝管的主管道就从这墙后面过。”梁奇的手掌贴在墙面上,感受着那股恒定的低温,“这地方常年温度不会超过18度,而且极其干燥。”
他在脑海里那张巨大的十三行地图上,给这个坐标打了个红色的五角星。
飞腾的系统里,这里是毫无价值的死角。
但在梁奇眼里,这里是存放高档丝绸、进口皮草的绝佳金库。
那些娇贵的面料最怕湿热,而飞腾那种铁皮车厢,晒上一中午就是个烤箱。
“阿坤,明天找物业那个老王,把这间租下来。”梁奇收回手,语气平淡,“告诉他我们要堆杂物,价格压低点。”
“租这破地儿干嘛?”阿坤挠挠头。
“你先照办,”梁奇没解释,转身继续往前走,“以后你会明白的。”
四点半,队伍从D区的一个排风口钻了出来。
这里是十三行的“鬼市”。
不同于白天的车水马龙,此刻的街面上聚集着一群神色匆匆的人。
他们大多开着私家车,后备箱敞开,里面塞满了黑色的塑料袋。
这是专门做外贸尾单和高仿尖货的地下交易场。
这里的货见不得光,必须在天亮前散得干干净净。
一个穿着风衣的中年女人正站在路边,焦躁地对着手机吼叫。
“什么叫系统派不了单?我要赶六点的早班机去巴黎!这批样衣要是赶不上,你们飞腾赔得起吗?喂?喂!”
女人气得把手机狠狠砸进包里。
她是张姐,专做欧美时差生意的大设计总监,平时也是飞腾的大客户。
但飞腾那个引以为傲的智能调度系统,此刻却像个智障一样,机械地弹出一行字:夜间运力不足,且订单体积过小,不符合调度成本。
张姐看着脚边那两个巨大的航空箱,急得想哭。
这箱子里装的是刚赶制出来的真丝样衣,不能挤,不能压,更不能拖。
就在她准备脱下高跟鞋自己扛箱子的时候,一个精瘦的身影挡住了路灯的光。
“去机场大巴站?”阿坤嚼着槟榔,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像个劫道的。
张姐警惕地退了一步:“你是谁?”
“两百块。”阿坤伸出两根手指。
“你抢钱啊?”张姐瞪大了眼睛,“飞腾平时才收四十!”
“飞腾收四十,那是白天。现在是半夜。”阿坤也不恼,指了指那两个箱子,“而且飞腾的车是铁皮罐头,你的货扔进去,等到机场就成咸菜了。这箱子里装的是真丝吧?”
张姐愣住了。
梁奇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特制的硬壳背箱。
箱子内部衬着厚厚的海绵和防尘布。
“真丝缎面,怕钩丝,怕折痕。”梁奇说出来的话很专业,“我的箱子做了防静电处理,每件衣服独立悬挂。四十分钟送到大巴站,少一分钟退你十块钱。”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摸了一下那个航空箱的边角。
“这种箱子的锁扣容易松,颠簸路段必须有人用手托着底。”
张姐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的衣服虽然旧,但袖口洗得发白,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而且,眸子里没有贪婪,看起来不像趁火打劫瞎吹牛的人。
张姐咬了咬牙,从包里掏出两张红彤彤的钞票,拍在航空箱上。
“两百就两百。但我丑话说前头,要是衣服皱了一点,我扒了你们的皮。”
梁奇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他转身打了个手势。
两个队员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将航空箱装进特制的背箱,又用软带固定好。
起步时,他们的膝盖微微弯曲,像猫一样轻巧,背上的箱子纹丝不动。
张姐看着这一幕,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
她迅速拿出手机,点开一个全是顶级买手的微信群。
“姐妹们,别等那个该死的飞腾了。我在D区路口,这儿有一队神人,专接急单,虽然贵点,但服务绝了。”
不到十分钟,原本冷清的路口被闻讯赶来的商户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有两箱皮草,要去火车站!”
“我有批样板要去质检局,七点前必须到!”
“我有现金,加倍给,先送我的!”
钞票像雪片一样塞进苏红棉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里。
梁奇站在人群中心,手里拿着那个老式计数器,语速极快地分配着任务。
“阿坤,带两个人走西侧排污道,去火车站,避开早市拥堵。”
“大刘,你带三个兄弟走天台连廊,去质检局,注意脚下防滑。”
“剩下的,跟我走地下通道去机场大巴站。”
没有废话,没有讨价还价。
每一个指令发出,就有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两个小时后,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新潮前线档口。
苏红棉把帆布包里的钱倒在桌上。
红色的百元大钞堆成了一座小山,中间夹杂着不少五十、二十的零钞。
她开始清点,手指有些颤抖。
“一万二……一万八……三万……”
她猛地抬起头,语调夸张:“奇奇,两个小时,三万二!这比我们以前白天跑断腿赚的都多!”
那些队员们瘫坐在地上,满头大汗,衣服湿透了贴在背上,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
他们看着桌上的钱,那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效率。
梁奇正用冷水洗脸。
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衣领上。
他接过陈晓月递来的毛巾,胡乱擦了一把。
“这只是开始。”他的声音有些哑,但很稳,“飞腾吃肉,我们喝汤。但他不知道,这碗汤里全是精华。”
陈晓月站在旁边,看着梁奇泛红的眼白。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把一碗温热的白粥推到他手边。
那一刻,她觉得眼前的男人不再是那个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而是一头正在磨牙的狼。
早晨九点。
阳光刺破了云层,十三行彻底苏醒。
蓝色的电动三轮车大军像蝗虫一样涌入街道。
喇叭声、刹车声、叫骂声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
飞腾物流总部。
李仁杰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手里端着一杯刚磨好的咖啡。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忙的十三行全景。
他点开面前的平板电脑。
屏幕上显示着今早的数据报表。
竞争对手活跃度曲线:0。
“看来他们已经放弃治疗了。”李仁杰轻笑一声,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某种欢快的节奏,“通知财务,既然没有竞争对手,下个月司机的补贴可以砍掉一半。我们要把利润做出来,给投资人看。”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在那张看似完美的数据报表下,有一行不起眼的灰色小字提示:夜间订单流失率异常上升。
在他眼里,那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残渣。
同一时刻,档口内。
梁奇透过卷帘门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街道。
飞腾的司机们正在为了抢夺一个普通的包裹而互相推搡,甚至有人动了手。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焦躁和疲惫。
梁奇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记下了一笔:飞腾司机冲突频率,每小时三次。
“他们快撑不住了。”
苏红棉凑过来,透过缝隙往外看:“奇奇,你看那个路口。”
梁奇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几个穿着灰色夹克、剔着寸头的男人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既不拉货,也不买货,只是抱着胳膊站在阴影里,一双双阴鸷的眼睛在每一个路过的拉包仔身上扫视。
其中一个男人的脖子上,露出一截青色的纹身。
是龙爷的人。
“看来咱们昨晚动静不小,把地底下的老怪物惊动了。”阿坤蹲在旁边,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语气里带着一丝狠劲,“要不要我去探探底?”
“不用。”梁奇把本子合上,“让他们看。他们越是看不懂,就越不敢动。现在的十三行,是一池浑水,我们在暗处,就是最大的优势。”
他转身走到墙边的日历前,拿起红笔,在那个画着“23”的数字上重重打了一个叉。
“还有22天。”
就在这时,街对面的LED大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画面里,李仁杰西装革履,正对着无数个麦克风侃侃而谈。
“飞腾物流致力于用科技改变传统行业,我们的智能算法已经将物流效率提升了百分之三百……”
梁奇看着屏幕里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在黑暗中点燃了一根从未抽过的烟。
火苗跳动,映照出他冷峻的侧脸。
烟雾缭绕中,他仿佛看到了李仁杰脚下那座正在崩塌的数据沙堡。
“尽情狂欢吧。”梁奇吐出一口烟圈,咳嗽了几声,眯着眼睛说,“你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