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富四下望了望。暮色渐浓,田野上空无一人。
“就当是老鹰把鸡全叼走了,”他对自己说:
“没人会知道。”
孟长富内心的挣扎持续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饥饿和对孩子的疼爱占了上风。
他把鸡塞进背后的帆布口袋里,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他不敢回头,生怕看见那只仍在空中盘旋的老鹰。
低矮的土坯房里,油灯如豆。潘红梅正在灶前烧火,孟弟和孟军蹲在旁边,眼巴巴地望着门口。
见孟长富回来,两个孩子立刻围了上来。
“爹!”孟军抱住他的腿问:
“有吃的吗?”
孟长富关上门,插上门闩,这才从肩上卸下帆布袋,掏出那只已经断气的鸡。
“鸡!”孟弟惊叫出声。
孟长富赶紧把手指堵在自己嘴上:“嘘~,小点声。”
孟弟赶紧捂住嘴巴,压低声音:“爹,这鸡俺能吃吗?”
“能吃,爹拿回家就是给你们吃的。”
“太好了,太好了。俺也能吃到鸡肉喽!”孟弟高兴的拍着手,在屋里跳。
“他爹,这是谁家养的鸡,你咋拿回家了?”
孟长富避开潘红梅的目光,
“捡的,被老鹰吃了一半。”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
“平时打着兔子、野鸡啥的,都换成钱了,从来没舍得吃过。
今天这半只野鸡也不好卖,我就寻思拿回来给孩子们开开荤。”
潘红梅见他眼神飘忽不定,话说的也没有底气,就没再多问。
她开始麻利地处理那只鸡。
烫水、拔毛、开膛,动作干净利落。
当她把鸡剁成块时,两个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喉结不时上下滚动。
半只鸡很快在锅里炖上了,加水,撒上一小撮盐,这是家里最后的盐了。
随着水温升高,肉的香气渐渐弥漫了整个小屋。
“炖的啥?这么香啊!”婆婆闻到香味走进灶房说道:
“比过年多的肉还香呢!”
“娘,炖的鸡,给你补补身子。”孟长富说。
“啥?你个败家子,你把咱家额鸡杀了?”婆婆着急的骂道。
“娘,你先别着急,锅里炖的不是咱家的鸡。”潘红梅说。
“那是谁家的?谁不是从鸡屁股里抠那点盐钱,灯油钱?谁舍得杀了让你们吃?”
“那是~那是只野鸡。”孟长富吞吞吐吐的说,声音很低
潘红梅的手顿了顿,往灶里添了把柴,说道:
“娘,俺都是三四十的人了,还能做出格的事吗?
以后啊!这些小事您就别管了,有吃的就吃,只要你身体好好的比啥都强。”
“俺也想享享清福,可是,没有那个命啊!”老太太说完,突然打了个喷嚏:
“你别说,这鸡汤是真香,过年都没舍得喝一口鸡汤,今天可好了,吃上鸡肉了。”老太太不再多问,高高兴兴的回屋等着吃饭去了。
鸡肉炖好了,孟长富把肉多的部分都分给了两个孩子,自己只留了鸡头和几块没什么肉的骨头。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他心里既满足又刺痛。
“慢慢吃,别噎着。”他轻声说。
孟军啃着一只鸡翅膀,满嘴油光,
“爹,鸡肉真好吃,我明天还想吃。”
孟长富苦笑着摇摇头,“快吃吧,吃完早点睡。”
晚饭后,两个孩子带着久违的饱足感睡去了。
孟长富却毫无睡意,他走到院子里,望着满天繁星,心里五味杂陈。
他想起了父亲生前常说的话:“咱们人穷志不短,不是自己的,一根草也不能拿。”
今晚,他打破了这个原则。
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在吠叫。孟长富忽然想起那只在空中盘旋的老鹰——它此刻在哪?
是不是正饿着肚子,在寒冷的夜里等待黎明?
孟长富忽然觉得自己和那只老鹰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了生存而挣扎的生灵。
不同的是,老鹰捕食是本能,而他,一个自诩有道德的人,却做了连自己都看不起的事。
第二天清晨,孟长富早早起床,从墙角的一个破罐子里数出几枚硬币,这是他攒了半年,准备买种子的钱。
他悄悄来到王老五家院外,把硬币用布包好,塞进了门缝里。
这不足以买一只鸡,但至少能让他心里好受些。
回家的路上,孟长富又经过了昨天那片草地。血迹还在,几根鸡毛被风吹着,在枯草间打转。
他抬头望向天空,恍惚间又看见了那只盘旋的老鹰。
孟长富望着被朝阳染红的天空,心里明白,在这个艰难的世道里,每个人都在为了生存而挣扎。
但他也下定决心,等有钱了,一定要加倍偿还王老五的鸡钱。
春耕开始了,队里的哨声吹得比任何时候都急。
潘红梅知道,她必须下地了。待在家里,就没有工分,没有工分,年底分不到粮食,一家人真得会被饿死。
她用一根旧布条,把还在隐隐作痛的小腹紧紧勒住,试图减轻下坠感。
然后,她在灶灰里扒出捂热的沙土,再把沙土装进粗布口袋里,提着放在炕上,用手试了试沙土的温度后,把沙土摊平。
最后,才把嗷嗷啼哭的孟花,从穿了一夜,湿透了的沙土口袋里抱出来,放进温乎的新沙土上。
舒服的沙土口袋,让小家伙立刻停止了哭泣,眼巴巴的看着潘红梅。
黑孟花还完,又给孟梅换……
两个孩子都换好后,潘红梅欣慰的冲着孩子笑了笑:
“孟花、孟梅都乖啊!在家好好等着娘,娘去挣工分,挣了工分你们就有白面馍馍吃了,还有肉吃。”
潘红梅把孩子安置好,跟着大家一起来到了田间地头。
她被分配去插秧。
虽说是已经初春,但是,地温没有上来,水田里的水还是冰冷刺骨。
她挽起裤腿,赤脚踩进泥水里,那股寒意直冲天灵盖,冰的她一激灵,打了个冷战。
她弯下腰,将嫩绿的秧苗一株株插进泥里。
这是个需要不断弯腰直腰的活,干这种农活,十个人里有九个喊腰疼。
而对于产后不久,还没有恢复过来的潘红梅来说,插秧就像是在受酷刑。
每直一下腰,都牵扯着腹部连带腰,带给她钻心的疼痛。
她的动作越来越慢,被大家远远的甩在后面,孟长富见了急忙拐回来接她。
几次往返后,孟长富也被拖累的落了后。见此情景,代工的小队长不高兴了,他直起腰冲着潘红梅喊道:
“长富家里的,不快着点干,在后面磨蹭啥呢?以前不是很能干吗,现在咋还拖你家男人后腿啦?”
“哎哎!俺不拖他后腿,俺这就赶上来”
潘红梅更加拼命地弯着腰往前赶。
“行啦,行啦!别咋呼了,有快的就有慢的,十个手指头伸出来还不一样齐呢,人哪能都一样?
快也到地头,慢也到地头。
人家不少干活就行呗!大不了晚下会工。”妇女主任张大翠怼了小队长一句。
“哪里都有你,俺说的有错吗?要是都在地里磨洋工,咱这活啥时候能干完?”小队长反驳道。
“啥叫都磨洋工?你看看有谁跟红梅攀比啦?特殊情况就不能照顾一点?”
“俺也没说不照顾啊!其实,俺也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看他两口子落后了,顺嘴说了一句,没想到让你这一顿数落。”
“行了行了,队长,主任俺知道你们都没坏心眼,俺也确实是慢了些。
你们放心,俺加把劲,保证不再拖大家的后腿了。”潘红梅不好意思的表着决心。
汗水混着泥水,从她苍白消瘦的脸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