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中心的艺术活动室,今天的气氛与往常有些不同。
阳光依旧明媚,但室内却多了一份内敛的、向深处探索的宁静。苏念站在学员们面前,宣布了今天课程的主题——“闭上的双眼,打开的心”。
“今天,我们不依赖眼睛给予我们的第一印象,”苏念的声音清晰而平和,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力量,“我们将主动闭上眼睛,屏蔽掉那个可能充满干扰、或者对我们中的一些人来说,本就模糊不清的视觉世界。我们要用的,是我们的手指,去触摸材料的肌理;是我们的耳朵,去聆听声音带来的意象;更是我们的内心,去感受由此激发的情感和想象。”
这个提议,对于视障学员们来说,是回归他们熟悉的感知模式;而对于苏念自己,则是一场至关重要的实践——她正在践行自己“重新学习看见”的誓言,试图剥离不稳定视觉的依赖,回归到创作最本真的源头。
她率先示范,缓缓地、坚定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刹那间,眼前斑斓的世界被一片温暖深沉的暗红取代,随后逐渐沉淀为更深的颜色。
外界的干扰被屏蔽,体内的其他感官却如同被唤醒的精灵,骤然变得敏锐起来。她能更清晰地听到窗外遥远的鸟鸣,能感受到空气流动带来的细微温度变化,指尖触碰画布粗粝表面的触感也被放大了数倍。
“现在,请大家拿起手边的黏土,”苏念闭着双眼,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沉静,“不要去想你要捏什么,只是去感受它在你手中的温度、湿度和可塑性。用手指的压力,去记忆一种情绪……”
学员们纷纷跟随,活动室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摸索声和黏土被揉捏的轻微响动。苏念也开始在黑暗中,凭感觉揉捏着自己手中的那一团泥胚。她不知道自己会捏出什么,只是放任手指跟随内心的引导。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有人轻轻走近。即使闭着眼,她也能凭借空气中微弱的波动和那几乎融入背景、却又无法完全掩盖的、一丝清冽的气息,这气息与他身上惯常的皂角味混合,几乎难以察觉,辨认出来人是林叙。他似乎是来补充材料的。
苏念没有睁眼,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触觉世界里。她手中的黏土需要一个支撑结构,她正摸索着寻找合适的工具。
“需要木棍吗?苏老师。”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正是林叙。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在这片由听觉和触觉主导的空间里,似乎少了几分刻意,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贴合。
苏念心中微微一动。他怎么会知道她此刻需要木棍作为骨架?她并没有说出来,甚至动作也才刚刚开始。
“嗯,谢谢。”她保持着闭眼的姿态,伸出手。
一根粗细适中、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木棍被轻轻放入她的掌心。角度,依旧是那个恰到好处的、最适合她抓握的角度。
更让苏念惊讶的是他随后的引导。当她尝试将一块黏土附着在骨架上,却因为闭眼而无法精准掌控力度和位置时,林叙并没有出声指导,也没有动手帮忙。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极其轻缓地、在她正准备落指的位置旁边,轻轻点了两下。
嗒,嗒。
非常轻微的触感,通过黏土间接传递到她的指尖,像黑暗中无声的坐标。
苏念顺着那“坐标”提示的位置,将黏土按压下去,果然恰到好处,结构稳固。
在整个课程中,林叙仿佛一个游走在黑暗中的、无声的守护者与协作者。他总能预判到学员们和苏念在触觉创作中可能遇到的障碍——找不到特定纹理的布料、需要水来软化黏土、画笔放错了位置……他总是能在那需求即将浮现的瞬间,默默地将所需之物递到最顺手的地方,或者用一个极其轻微的、非视觉的提示,一声轻叩,一次引导性的触碰,帮助对方找到方向。
他的引导,不是言语上的指挥,也不是视觉上的演示,而是一种建立在深刻理解“非视觉创作”本质上的、身体力行的共鸣与支持。他仿佛天然就懂得,在失去视觉参照后,创作者内心那微妙的平衡点与支撑点在哪里。
这种精准而充满同理心的引导方式,让苏念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与震撼。这绝不是一个普通护工能具备的能力,这更像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懂得。
今天,唐栀也来到了康复中心。她原本只是想记录一下苏念回归教学的点滴,架设好手机进行着安静的直播。然而,镜头不可避免地捕捉到了那个沉默而高效的护工“林叙”的身影。
起初,观众们的注意力还在苏念和学员们闭眼创作的独特氛围上。但随着“林叙”一次次精准预判、无声协助的镜头被捕捉到,弹幕开始发生了变化。
「哇!这个护工小哥哥好细心啊!」
「他好像知道每个人下一秒需要什么!」
「你看他递东西的那个角度,绝了!」
「而且他一直不说话,好感拉满!」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他和苏念老师配合得好默契吗?一个闭眼引导,一个无声支持!」
「前面的别走!我也磕到了!沉默守护者 x 坚韧艺术家,有点好磕怎么回事!」
「新CP诞生了?‘树林’CP?(林叙的林,苏念的念谐音?我瞎取的)」
「唐栀快多拍拍这个小哥哥!」
唐栀看着屏幕上开始刷屏的“磕到了”和“新CP”,忍不住对着麦克风低声惊叹:“家人们,不得不说,这位护工小哥……是有点东西在身上的。他的那种体贴和默契,真的不像演的。”
课程在一种奇异的专注与和谐中结束了。学员们兴奋地讨论着自己闭眼创造出的、“看”不见却充满生命力的作品。
苏念缓缓睁开双眼,光线重新涌入,世界再次变得清晰,但那份由内而外的感知余韵仍未散去。她看到林叙正背对着她,收拾着学员们用过的工具,动作依旧麻利而低调,仿佛刚才那个在黑暗中展现出惊人引导力的人不是他。
她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林护工。”她轻声唤道。
林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但没有立刻转身。
苏念看着他宽阔却刻意微微佝偻着的背影,以及那顶仿佛焊在头上的鸭舌帽,斟酌着词语,说道:
“今天……谢谢你。你的引导方式,非常特别,也……非常有效。”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制服和伪装,看到些什么。然后,她用一种带着回忆与探究的、清晰的语气,缓缓说道:
“你的引导方式,让我想起……一个人。”
这句话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在两人之间炸响。
苏念清晰地看到,林叙那握着抹布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瞬间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整个背影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了的弓。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转过头来,但最终,还是强行抑制住了那股冲动,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帽檐的阴影彻底吞噬了他可能泄露的任何一丝表情。
他没有回应,甚至不敢动弹,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苏念也没有再说话。活动室里,只剩下其他学员逐渐离去的声音,以及窗外依旧明媚的阳光。但在这片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一种无声的、充满张力的波涛,正在两人之间汹涌澎湃。
她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像一把钥匙,不仅试探了对方,也更清晰地叩问了她自己的内心。
那个人……会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