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康复中心任教的日子，像一条缓慢流淌的溪流，冲刷着苏念内心的焦灼与迷茫。与学员们在一起，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在这里，视觉并非唯一的权威，触觉、听觉、甚至直觉，都拥有同等的地位和价值。她引导他们用手指“看”世界，而他们，也在无形中巩固着她“重新学习看见”的决心。
那个名叫“林叙”的护工，如同一个沉默的、几乎融入背景的影子，总是适时地出现在需要他的角落。
他依旧帽檐低压，声音沙哑，行动间带着一种刻意训练过的、不引人注目的轻缓。但苏念开始越来越多地注意到他，或者说，注意到他身上那种与她认知中“普通护工”形象不符的、可疑的熟练度。
这种熟练，并非仅仅体现在他照顾视障学员时的耐心与精准上——那或许可以归因于专业的培训和良好的品性。让苏念感到讶异的，是他在艺术材料准备上，那种近乎“心有灵犀”的预判能力。
有一次，苏念计划带领学员们尝试用色彩表达“情绪的温度”。她只是在课前随口对负责准备材料的林叙提了一句大致方向。等到上课时，她发现颜料台上准备的基色并非常规的红黄蓝，而是精心调配过的、一组极具高级灰度的颜色：一种带着暖意的、如同旧信纸般的微黄，一种冷静而深邃的、仿佛雨前天空的铅灰，一种蕴含着内在张力的、接近氧化铜的绿，还有几种介于冷暖之间、难以名状的微妙中性色。
这完全不是康复中心常规储备的、鲜艳而直白的儿童画颜料。这些颜色的选择，精准地切中了“情绪温度”那种复杂、混合、难以言传的特质，甚至隐隐贴合了她近来在探索的、超越表象的内心表达。
“林护工，”苏念忍不住拿起一管颜料，惊讶地问道，“这些颜色……是你挑选的？”
林叙正背对着她整理画架，闻言，宽阔但略显单薄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在沙哑中更显低沉：“嗯……库房里刚好有，觉得……可能合适。”
库房里刚好有？苏念心下存疑。康复中心的艺术材料多以基础实用为主，这样具有专业审美倾向的颜色组合，绝非“刚好有”能解释的。
另一次，她在指导一位尚有光感的学员尝试用厚涂法表现物体的质感，需要一种特定粘稠度的调色媒介。她正在思考如何向林叙描述这种不太常用的材料，他却已经默默地将一罐丽坤递到了她的手边。这种速干调色油不仅能加快干燥速度，更能产生理想的膏状效果，正是厚涂法的绝佳伴侣。
一个普通的护工，怎么会对如此专业的画材如此了解，甚至能预判她的技法需求？
这些细微的、不断累积的“巧合”，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开始在苏念心中隐隐串联。她看着林叙那永远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侧脸，看着他沉默寡言、努力降低自身存在感的样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与探究欲，悄然滋生。
这天下午，罗思思来康复中心看望苏念。她抱着一摞从图书馆借来的、关于艺术史论与触觉感知研究的书籍，依旧是那副冷静理智的模样。她坐在活动室的角落，一边等苏念下课，一边安静地翻阅着资料，偶尔抬眼观察一下课堂情况。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很快便捕捉到了那个忙碌的、与其他工作人员气质迥异的护工林叙。
课间休息时，苏念走到罗思思身边。罗思思合上书，扶了扶眼镜，目光若有所思地追随着正在远处清洗画笔的林叙的背影，用她特有的、平静无波的语调，轻声说道：
“念念，你们中心这位护工，有点特别。”
“嗯？”苏念看向她，“你说林叙？”
“对。”罗思思的视线依旧没有收回，仿佛在分析一个有趣的案例，“他对视障学员的照顾，手法专业，无可挑剔。但更让我注意的是……他对艺术材料的了解程度和准备工作的前瞻性，超乎寻常。”
她顿了顿，转过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冷静，如同一位正在审视证据的学者：
“这不像是一个普通护工的知识范畴。他挑选的颜料，不仅考虑到了学员的触感安全和辨识度，更隐含了一套完整的色彩逻辑和美学倾向。他递送工具的角度和时机，精准得仿佛长期观察过特定使用者的习惯。这种‘熟练’，带有一种……经过系统训练和深刻理解的底色。”
罗思思的分析，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苏念心中那扇名为“怀疑”的门。连思思都察觉到了！这证明她的感觉并非空穴来风。
就在这时，林叙端着一盘刚清洗干净、按照型号大小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画笔，朝物料台走去。他似乎察觉到了苏念和罗思思投向他的目光，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苏念决定试探一下。她站起身，朝他走去，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语气自然地说道：“林护工，今天准备的颜料真是太棒了，学员们都很喜欢，谢谢你的用心。”
突如其来的、直接的赞扬，仿佛一道强光，瞬间刺穿了林叙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
他明显地慌乱了！端着画笔盘的手猛地一抖，那木质边缘的盘子在他手中发出了细微的“咯哒”声，几支排笔因为晃动而滑出了整齐的队列。
他下意识地想要稳住盘子，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整个动作透着一股与他平日沉稳沉默截然不同的、近乎笨拙的紧张。他甚至下意识地想要压低帽檐，却发现手里端着东西，只能僵硬地低下头，让阴影更深地笼罩住脸庞。
“没……没什么，应该的。”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急促，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苏念没有错过他这一连串的反应。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继续靠近，也没有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深深地凝视着他慌乱的样子。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他低垂的头上和紧绷的肩膀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为什么如此紧张？仅仅是因为一句感谢吗？还是因为……被说中了什么？
他那试图隐藏的慌乱，与之前表现出的那种近乎完美的、超乎职业范围的“熟练度”，形成了极其鲜明的、耐人寻味的对比。
林叙几乎是小跑着将画笔盘放到物料台上，然后像是被什么追赶着一样，匆匆说了一句“我去看看其他区域”，便几乎逃离了活动室。
罗思思走到苏念身边，看着那仓促消失的背影，冷静地评价道：“反应过度，不符合常理。他在掩饰什么。”
苏念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一种混合着疑惑、警惕，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隐约的悸动，在她心中弥漫开来。
这个“林叙”，到底是谁？他那可疑的熟练，他那超乎寻常的体贴，以及他那被点破后无法掩饰的慌乱……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看着窗外康复中心宁静的庭院，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象，投向了某个未知的谜团。
这个突然出现在她“重新学习看见”道路上的神秘护工，给他的回归之路，平添了一层复杂的、亟待解开的迷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