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哨声划破了红星公社的宁静。谢媃从睡梦中惊醒，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土炕的坚硬、空气中弥漫的霉味、还有帘子另一边传来的呼吸声，让她迅速回到了现实。
今天是她的第一个上工日。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吵醒还在熟睡的孩子们。许绀蜷缩在薛妗身边，小手紧紧抓着那只破旧的布兔子，嘴角带着一丝安详的笑意。薛妗的睡颜不再像白天那样充满戒备，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十三岁女孩。帘子另一边的秦淅依然保持着面向门口的睡姿，连在睡梦中都不放松警惕。
谢媃生火做饭，把所剩不多的玉米面全部做成了糊糊。今天她要开始挣工分了，家里的存粮已经见底，如果再没有收入，四个人都要饿肚子。
饭菜的香气唤醒了孩子们。秦淅第一个睁开眼，几乎是瞬间就恢复了清醒。他默默地整理好床铺，然后出门打水。薛妗推醒许绀，帮睡眼惺忪的弟弟穿好衣服。
四人围坐在小桌旁吃早饭时，谢媃清了清嗓子：“今天我要去上工了。”
三个孩子的动作同时顿住了。秦淅抬起头，眼神锐利：“去哪里？去多久？”
“去后勤组，主要负责种菜和养鸡。”谢媃尽量让语气轻松，“早上七点到十一点，下午两点到五点。”
薛妗立刻问：“那我们呢？”
这正是谢媃最担心的问题。她看着三个孩子，柔声说：“你们留在家里，可以吗？秦淅看着弟弟妹妹，我中午就回来。”
秦淅的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怕我们给你丢人？”
“不是。”谢媃立刻否认，“我是担心你们...”
“担心我们偷东西？还是担心我们打架？”薛妗接话，语气尖刻，“放心，我们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谢媃感到一阵无力。她知道孩子们敏感多疑，却没想到他们的防备心这么重。
“我担心的是你们的安全。”她认真地说，“这个村子里的人我们还不熟悉，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要小心。”
秦淅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虚伪的痕迹。最终，他低下头，简短地说：“知道了。”
饭后，谢媃收拾好碗筷，再三嘱咐：“不要出门，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有任何事等我回来处理。”
她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秦淅站在门口，薛妗和许绀站在他身后，三个人的表情如出一辙——倔强中带着不安，像被遗弃的小兽。
去后勤组的路上，谢媃的心一直悬着。她知道把三个“前科累累”的孩子单独留在家中风险很大，但她别无选择。在这个年代，每个人都必须劳动，没有人可以例外。
后勤组组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大家都叫她赵婶。她分配给谢媃的任务是翻整菜地和喂养鸡鸭。
“听说你带了那三个孩子？”赵婶一边示范如何用锄头，一边压低声音问。
谢媃点点头，手下不停：“他们很乖。”
赵婶叹了口气：“小谢啊，不是婶子多嘴，那三个孩子...你还是多留个心眼。特别是那个薛妗，手可不干净。”
谢媃握紧锄头，指节发白：“赵婶，孩子们还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赵婶摇摇头，不再多说。
劳作比谢媃想象中更加辛苦。二十五岁的身体虽然年轻，但她前世毕竟是坐办公室的，不一会儿就腰酸背痛，手掌也磨出了水泡。
每挥动一下锄头，她都在担心家里的情况。秦淅会不会又和人打架？薛妗会不会受不了闲言碎语？许绀会不会因为害怕而躲起来？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谢媃时不时抬头看天，估算着时辰。当她终于听到下工的哨声时，几乎是立刻扔下锄头，朝家的方向跑去。
土房安静得让她心慌。她推开门，屋内整洁如初，却空无一人。
“秦淅？薛妗？许绀？”她连声呼唤，声音因恐慌而颤抖。
没有回应。
谢媃的心沉到谷底。难道他们真的走了？还是出了什么事？她转身就要往外跑，却听见角落里传来细微的响动。
她猛地转头，看见米缸的盖子动了一下。然后，许绀的小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脸上沾着米灰，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谢...谢阿姨。”小男孩怯生生地叫道。
谢媃冲过去，一把抱住他：“你们去哪了？吓死我了！”
这时，秦淅和薛妗从门外走了进来。看到谢媃抱着许绀，两人都愣住了。
“你们...”谢媃看着他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秦淅的脸色阴沉下来：“你以为我们跑了？”
薛妗冷笑一声：“看吧，我就说她会这么想。”
谢媃连忙放开许绀，解释道：“不是，我是担心你们出事。你们去哪了？”
“去捡柴火了。”秦淅简短地说，指了指墙角新堆的柴火，“家里的快用完了。”
谢媃这才注意到，不仅柴火多了，水缸也是满的，地上还有一小堆野菜。三个孩子在她不在的时候，非但没有惹祸，反而做了这么多事情。
她感到眼眶发热，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们...但是下次不要单独出门，太危险了。”
薛妗撇撇嘴：“我们又不会丢。”
“我是怕你们被欺负。”谢媃柔声说，“这个村子里的人对你们还有偏见，我不在的时候，他们可能会为难你们。”
秦淅沉默了片刻，突然说：“没人敢。”
谢媃这才注意到，少年的右手关节处有轻微的擦伤。她的心猛地一紧：“有人找你们麻烦了？”
“没有。”秦淅立刻否认，但薛妗抢着说：“李强带了几个人想拦我们，被淅哥打跑了。”
谢媃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检查秦淅的手：“受伤了吗？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
少年不自在地后退一步：“没事。”
谢媃坚持查看了他的伤势，确认只是皮外伤后才松了口气。她看着三个孩子，心中五味杂陈。他们明明可以乖乖待在家里，却选择出门干活；明明受了欺负，却不愿告诉她。
这是一种微妙的变化——他们开始把这个地方当作“家”来维护，却还不愿把她当作可以依靠的“家人”。
午饭时，谢媃把最后一点玉米面做成饼子，又用孩子们采的野菜煮了汤。许绀吃得特别香，大概是劳动后胃口大开。
“下午我还要去上工。”谢媃看着孩子们，“你们...”
“我们留在家里。”秦淅打断她，“不会惹事。”
这次，谢媃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承诺的意味。
下午的劳作依然辛苦，但谢媃的心情轻松了许多。收工时，赵婶意外地表扬了她：“小谢干活很卖力嘛，不像有些知青娇气得不行。”
谢媃笑了笑，没有解释自己手掌的水泡已经磨破，鲜血浸湿了锄头柄。
回家的路上，她特意绕到公社供销社，用自己带来的最后一点钱买了几块水果糖。这是她前世哄戚榕戚芸的小把戏，不知道对这个年代的孩子们是否同样有效。
土房里，三个孩子果然乖乖待着。秦淅在修补一个破旧的箩筐，薛妗在教许绀认字，用的是谢媃昨晚给他们的本子和铅笔。
“我回来了。”谢媃出声打招呼。
三个孩子同时抬头。谢媃从口袋里掏出水果糖，每人分了一块：“今天大家辛苦了，这是奖励。”
许绀的眼睛立刻亮了，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薛妗犹豫了一下，才小心地接过。秦淅盯着手中的糖看了很久，久到谢媃以为他会拒绝。
最终，少年把糖放进口袋，低声说：“谢谢。”
那一刻，谢媃觉得手掌的疼痛都不算什么了。
晚上，她在本子上记录：上工第一天，孩子们的表现超出预期。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但我们已经走在正确的路上。
窗外月色正好，土房内呼吸平稳。谢媃在入睡前想，也许有一天，这三个孩子会真正接受她，会像今天维护这个家一样维护她。
那一天，应该不会太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