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承志,你很好!做的很对!廖家都是世代忠良!”韩重进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沙哑。他缓缓在软榻旁的锦墩上坐下。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伸出手,那枯瘦的手,似乎想碰触一下廖承志那被木板固定的断臂,但最终,只是悬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着,又缓缓收了回去。
“陛下……”许久后,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呼唤,突然从软榻上传来。
韩重进猛地一震,霍然抬头!
只见软榻上,昏迷的廖承志,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那眼神起初是茫然的、涣散的,如同蒙着一层浓雾。他费力地转动着眼珠,视线在模糊的光影中艰难地聚焦,“陛……下……”他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每一个字都如同在刀尖上滚过,带着浓重的血气,“末将……无能……未能……护驾……周全……让陛下……受惊……了……”
韩重进的身体猛地僵住!他死死盯着廖承志铮那双因剧痛而布满血丝、却依旧清晰地映照着自己身影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纯粹到近乎执拗的……愧疚?!仿佛没能用身体挡住所有射向他的刀剑,没能护得他毫发无伤,便是他廖承志天大的失职!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楚、刺痛和更深沉愧怍的热流,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韩重进强行构筑的心防!他枯瘦的手猛地伸出,按在了廖承志那只勉强能动的、布满伤痕的右手上。那手冰冷、粗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忠诚的温度。
“别动!”韩重进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失态的急切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做得很好!很好!是朕……是朕……”后面的话,如同鱼刺般哽在他的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廖承志似乎感受到了君王手掌传来的微薄暖意和那压抑的情绪。他放弃了徒劳的挣扎,只是用那双依旧燃烧着微弱忠诚火焰的眼睛,深深地、一瞬不瞬地望着韩重进。
“陛下……保重……龙体……”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随即,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眼皮沉重地合拢,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昏迷。只是这一次,他那被韩重进按住的、布满伤痕的右手,几不可察地、极其微弱地……回握了一下君王冰冷的手指。
尽管微弱如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韩重进饱含热泪,终于调匀了气息,朝着门外招了招手,“福全,你进来,替朕送送廖将军回府歇息,带上两个太医!一定好生照顾,出半点差错,唯你是问。”
廖承志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韩重进摆了摆手。
这金碧辉煌的宫殿,这至高无上的权力,此刻只让他感到无边的冰冷。环顾四周,除了榻上这个刚刚送回府的忠臣,他还能信任谁?福全?那老奴只有恐惧。朝堂上那些噤若寒蝉的大臣?他们只有谄媚或怨恨。被囚禁在黑水牢的韩乾,还有……那惨死在玉门关外的韩元……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韩重进身体晃了晃,连忙用手撑住榻沿才没有倒下。伤口的剧痛和精神的极度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如此的日子过的极其缓慢,半个月的时光如同半年一般漫长,韩重进沉浸在丧子之痛和背叛之痛的双重胁迫下,日夜不休,一双眼早已经通红,嘴角垂涎余地。这段时间他让福全关上了门,不准任何人打扰。边关急报发了一份又一份,叠放在韩重进的寝宫,却也是纹丝未动。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到化不开的熏香,却依旧无法驱散那沉淀在殿宇梁柱间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韩重进半倚在冰冷的御座上,身上那件明黄龙袍空荡荡地罩着,衬得他愈发形销骨立。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冰冷的玄玉念珠,目光却穿透殿门,投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朝堂的血腥清洗已近尾声,留下的是一个噤若寒蝉、元气大伤的北辽。那份迟来的、沉重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空虚,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
“陛下……”老宦官福全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进殿内,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了惊惧和难以置信的颤抖,“宫……宫门外……有……有……”
“何事?”韩重进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厌倦,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这老奴何时变得如此吞吞吐吐?
福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是……是……是边王……殿下!他……他没死!他……他回来了!就在宫门外!求见陛下啊!!!”
韩重进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整个世界瞬间失声!捻着念珠的手指猛地僵住,冰冷的玄玉珠子深深硌入皮肉也浑然不觉。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陷眼窝中、布满了血丝和疲惫的眼睛,瞬间瞪大到极致,瞳孔如同针尖般急剧收缩!
元儿,他没死?这怎么可能?!那件被鲜血浸透、肩胛洞穿的蟒袍!那冰冷的太子令牌!石钟秀言之凿凿的“死讯”!这一切……难道都是假的?!
巨大的冲击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冲垮了他强行构筑的心防!一股混杂着狂喜、难以置信、以及更猛烈的、足以将灵魂都撕裂的恐惧和悔恨的洪流,轰然席卷了他全身!他猛地从御座上弹起,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小几上的白玉茶盏!
“哗啦!”一声脆响,名贵的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龙袍下摆。
韩重进却恍若未觉!他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身体僵硬地、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御座的鎏金扶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死死盯着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福全,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嘶哑和颤抖:“你……你说什么?!给朕…再说一遍!!!”
“是……是边王殿下!千真万确啊陛下!”福全涕泪横流,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激动而尖锐变形,“就在玄武门外!守门的校尉认出了他!”
“殿下他……形貌大变!衣衫褴褛……形同乞丐……身边……身边只跟着一个同样狼狈不堪的亲随……校尉不敢擅专,这才……”福全的话未说完,见韩重进似有跌倒之势,连忙伸手。
“开宫门!立刻开宫门!!”韩重进的咆哮撕裂了承天殿的死寂,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带他来!立刻带他来见朕!谁敢阻拦!灭他九族!!!”
巨大的、沉重的宫门在刺耳的绞盘声中缓缓开启。门外的光线涌入,在承天殿前巨大的广场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一个身影,逆着光,踉跄着,一步一步,踏入了这片象征着北辽至高权力的土地。
是他!韩元!
却又……完全不是韩重进记忆中的样子!
那身曾经华贵的样子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褴褛不堪、沾满了风沙、血污和汗渍的粗布袍子,如同乞丐的装束。头发乱如蓬草,纠结着尘土和枯叶,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皮肤黝黑粗糙,布满了被风沙和烈日刻下的深刻皱纹,嘴唇干裂得翻起白皮,渗着血丝。曾经挺拔的身姿,此刻佝偻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他赤着双脚,脚底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未愈的血痂,每一步踏在冰冷的金砖上,都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沙尘的血脚印。他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混合着汗臭、血腥、尘土和荒漠风沙的气息,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
他的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用一根粗糙的木棍和破烂布条勉强固定着,显然是受过重伤。但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上,那些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伤痕——刀疤、鞭痕、野兽爪印……无声地诉说着一段难以想象的、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炼狱经历。他整个人的状态,如同在荒漠中跋涉了千年、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孤魂。
韩重进站在丹陛之上,如同被无形的巨钉钉在了原地。他死死地盯着那个从地狱归来的儿子,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向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眩晕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元……元儿……”韩重进的声音破碎不堪,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颤抖和哽咽。他下意识地向前伸出手,那枯瘦的手臂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
听到这声熟悉的、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呼唤,韩元猛地抬起头!乱发下,那双曾经明亮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充满了极致的疲惫、沧桑,还有一丝深埋在眼底、几乎被磨灭殆尽的、属于王子的傲气。当他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丹陛上那个同样形容枯槁、却身着龙袍的身影时,那双布满风霜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如同濒死者看到绿洲般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震惊!难以置信!劫后余生的狂喜!刻骨的委屈!还有……如同决堤洪水般汹涌而来的、对父亲的思念!
“父……父皇……”韩元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呼唤。这声音如此微弱,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韩重进的心上!
韩元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猛地向前扑倒!不是行礼,而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如同断翅的孤雁,重重地跪伏在冰冷的金砖上!额头狠狠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父王!儿臣……儿臣回来了!”他猛地抬起头,泪水和脸上积累的污垢混在一起,在冰冷的地面上冲出两道泥泞的沟壑。他仰望着丹陛上的父亲,声音嘶哑如泣血,每一个字都带着荒漠风沙的粗粓和刻骨的悲怆,“儿臣没死!儿臣……是从高昌被高人搭救,才能回来面见父皇!”
“元儿!起来!快起来!一切都查清楚了,都是石钟秀做的好事,如今他已经伏诛。”韩重进再也无法抑制,他踉跄着冲下丹陛,脚步踉跄,几乎是跑到到韩元面前!他伸出枯瘦颤抖的双手,死死抓住韩元那同样枯槁、布满伤痕的双臂,试图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拽起!触手所及,是粗粓的皮肤、坚硬的骨头和那些凸起的、狰狞的伤疤!
“传……传朕旨意……”韩重进死死抓住韩元的手臂,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他顾不上去擦嘴角的鲜血,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癫狂的急切,对着早已吓傻的福全和闻声赶来的侍卫嘶吼,“即刻!去黑水牢!把……把太子……把乾儿……给朕……放出来!带……带他来!立刻!马上!!!”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凄厉地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迟来的、撕心裂肺的父爱。
……
沉重的、仿佛隔绝了阴阳两界的黑水牢铁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被缓缓拉开。
一线微弱的光,如同利剑,猛地刺入那永恒的、浓稠的黑暗之中。
一个佝偻的身影,蜷缩在牢房最角落的阴影里。韩乾。他瘦得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头,宽大的囚服如同破布袋般挂在身上。沉重的镣铐在他枯瘦的手腕脚踝上磨出了深可见骨的血痕。乱草般的头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露出的皮肤是不见天日的惨白。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如同受惊的鼹鼠,猛地瑟缩了一下,抬起手臂徒劳地遮挡着,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的呜咽。长期的黑暗和折磨,已经让他失去了对时间和外界的感知,只剩下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