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助塑造“敌人”,躲在幕后的专制权力就可以堂而皇之对民众做出任何“敌人”都做不出、更做不到的欺骗、剥夺、愚弄乃至种种无以名状的恶行。
就算真正的“敌人”,最多也不过是要了你的命,而它们,要消灭的还有你的灵魂,惟其如此,你才能成为它们专制统治的合格受体,成为自觉自愿维护专制制度对包括自己在内所有人践踏、异化、物化、非人化的铁打基本盘。
这样的国家,直指现实本质的实话几无容身之地,谎言才是这里唯一能通行的“事实”。
久而久之,这里的人对于“真话”不仅心理而且生理上都已完全不适应,只有谎言能满足它们,也只有谎言能深入人心,与之对应的,它们对“真话”已有了完全的免疫力。
因为一直以来堡垒之国从上到下实质上无不是被本能支配的会说话的动物,而与只求满足的本能真正适配、也唯一能适配的只有谎言,只有谎言能从各个层面满足本能的需要,而且谎言有一个天然优势——它可以无底线迎合本能,因此只要针对本能的命门,谎言会比真话更像真话。而真话与本能其实是不相容的。由此长久以来,堡垒之国浸淫在无孔不入的谎言海洋中,被滋养独大的本能早已与谎言血脉相连成为一体,除了那套针对它们的固有观念和人性弱点精心编制进而自我生长、自我完善的谎言,它们其实已无法接受任何真话,谎言对于它们如同“思想钢印”,这钢印的坚固性其实不是来自思想——它们没有真正的思想能力——,而是来自本能,切中本能的谎言让本能有了具象化的思想形式,于是本能便有了抓手,本能对人的支配有多绝对,这“思想钢印”就有多坚固,而世上似乎没有比堡垒之人更彻底沦陷于本能的族群了。
谎言无法战胜真话,但本能可以。
但就是在这样一片真话的不毛之地,“心门”让这片早已贫瘠腐朽的土壤渐渐可以接纳真话,进而开始生长真话。
这不啻为一个奇迹,甚至从后世来看,这或许是阿尼卡提亚文明史上最大的奇迹。
在“洛伽梵”神曲打开的不再被意识形态和种种刻板观念束缚的无垠精神背景里,堡垒之人通过那扇“门”,看到了自己的心,感知到了自己的心,感受到了自己的心,终而找回了自己真正的本体,这扇门就是“心门”。
最初,“心门”虽然为真话打开了一点点空间,但并没有用真话击败谎言,或者说在这片早已被谎言彻底渗透、荼毒的土壤里,仅仅真话是不可能战胜谎言的,而是以真话让堡垒之国的人渐渐感受到了自己那超越本能之上的某种更真实、更根本的存在。
就像“心门”的创立者,即第一位守夜人说的那样,“‘心’是通往灵魂的大门,也是通往世界的大门,它不在外,而在内,就在每个人自己心里…”
当堡垒之人从“心门”源源流淌出的既出于现实之真实、亦出于心灵之真实的言论中逐渐隐隐感受到了自己内心那种更本真的心性真实,谎言的“思想钢印”悄无声息间开始解冻了。
尽管谎言与本能是一对相互强化、相互坚固的完美闭环——内在本能投射于外在世界只可能得出谎言;外在权力利用本能针对其弱点与盲点炮制谎言并全方位灌输使本能成为权力无形却又最佳的内应——而堡垒之国心灵之信的萌芽被连根铲除后的几千年历史就是这个闭环无限自我强化的历史,因此其遗毒不可能短时间内治愈,可奇迹之处就在于,虽然遗毒仍在,堡垒国民即便仍无法完全接受真话,可他们开始一点点、一点点不再抗拒真话了。
只这一条,文明的根基第一次真正植入了堡垒之国的土壤,并第一次能够生存下去,直至慢慢开始生长。
某种意义上,“文明”可以归结为很简单的一句话:“心灵”居于“本能”之上。同样,“野蛮”也可以归结为一句话:“本能”压灭“心灵”。
只是几千年来被本能支配的堡垒之人从未看到这一点。毕竟只求满足的本能让它们只看得到本能想看到的一切,“本能”就是这样能够轻易战胜一切真话,或者更准确地说,轻易屏蔽一切它不愿听到的真话。
即使近代以来,堡垒之国看似在物质层面通过引起东方科技取得了巨大进步,但其内核始终与文明格格不入,原因就在于它们的精神最深处仍被本能主宰着。出于满足本能的需要,它能摘取文明结出的物质成果,却始终无法成为能生长出这些果实的文明之树——何况“文明”结出的远不止物质之果,可本能之眼却只看得到物质之果——这让它始终是文明的摘桃者,却从来不是文明的守护者、培育者,不但不是,在现代世界中它明里暗里一直都是文明的破坏者,这甚至不是它有意为之,而是它内核在本能支配下的必然。
文明之路,某种意义上就是心灵驯化本能,使灵魂成为本能的主人,而野蛮之路反之,本能消灭灵魂。当本能居于统治地位时它与灵魂是无法共存的,因为灵魂一丝一毫的存在都是对其统治地位的威胁,所以必须彻底铲除。
正因如此,在心灵之信的火种灭绝之后,堡垒之人几千年来都是没有灵魂的,充其量只是一个高度智能化了的人形动物种群,因为掌握了语言,它们可以通过学习“历史”不断提高统治技术,它们的“历史”归根结底也只可能关于统治技术,这并未有走出本能的范畴,只是让本能通过权力实现的绝对统治越来越严密。这就和动物一样,本能支配下是不可能产生真正“历史”的,有的只是绝对权力兴衰更替的无尽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