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迈巴赫成了巷口的幽灵。
连续三个晚上,只要顾昀拉下卷帘门,准备熄灭那一盏昏黄的壁灯时,总能透过格栅玻璃的缝隙,看见那辆黑色的轿车静静蛰伏在夜色深处。
车窗贴着深色的防窥膜,像某种巨兽紧闭的眼睑,看不清里面的光景。
没有人下车,也没有人催促。
它只是停在那里,直到顾昀关灯上楼,次日清晨再看时,巷口便只剩下被轮胎压得微干的泥印。
第四天,暴雨倾盆。
这场雨下得毫无章法,像要把整个城市这座钢铁森林淹没。
狂风卷着雨柱狠狠抽打着小店的玻璃门,发出噼啪的脆响——玻璃震颤的余波,顺着门框传到顾昀指节,微微发麻。
店内湿气弥漫,墙皮剥落处沁出细密水珠,顺着霉斑蜿蜒而下,像一道无声溃烂的旧伤;那股陈旧的霉味混着砖缝里蒸腾的土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舌根。
顾昀擦干了手,下意识地往巷口看了一眼。
车还在。
雨刮器疯狂摆动,却刮不净挡风玻璃上蜿蜒的水流;借着路灯被雨水折射出的散乱光晕,他看见驾驶座是空的,而后座有个模糊的人影。
那影子姿势很怪,并没有像前几晚那样挺直脊背端坐,而是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虾米。
顾昀眯起眼,凑近了玻璃几分——冰凉的玻璃贴着额头,水汽在镜片边缘凝成薄雾。
那个影子在剧烈地颤抖,头颅深深埋在膝盖之间,一只手死死抵着胃部的位置,即使隔着重重雨幕和车窗,也能感觉到那是一种生理性的、极度痛苦的痉挛。
干呕。
顾昀对这个动作太熟悉了。
——系统绑定时的神经反射,竟与人体最原始的排异反应如此相似。
刚被系统绑定那会儿,他在那个满是垃圾臭味的后巷里醒来,也是这样吐得昏天黑地,胃里像是被一只带着倒刺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苦。
他收回视线,手指在冰凉的玻璃上无意识地划了一道痕迹,指尖留下微潮的印子。
不管闲事,这是他在这个陌生世界活下去的安全守则。
那是高高在上的影帝,是开着豪车的大人物,不需要一个在破巷子里卖面的厨子去泛滥同情心。
顾昀转身,走向后厨。
灶上的一只砂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白雾裹着姜丝的辛辣与鸡油的醇厚,在空气里撞出暖烘烘的鲜香,直往鼻腔深处钻。
那是他给自己留的晚饭——姜丝鸡肉粥。
因为这几天总是下雨,他特意多放了些老姜,将鸡胸肉撕成了极细的丝,混着在此地买来的廉价碎米,小火慢熬了两个小时。
米油已经被熬了出来,浓稠亮白,表面浮着一层浅金色的鸡油,姜的辛辣味完美地压住了腥气,只剩下暖烘烘的鲜香。
他拿起勺子,搅动了两下——瓷勺刮过砂锅内壁,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浓郁的米香扑面而来,是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熨帖平整的味道。
顾昀的手顿住了。
脑海里那个蜷缩在豪车后座的身影挥之不去。
那种因为疼痛而不得不将尊严打碎、像困兽一样独自舔舐伤口的姿态,像极了曾经被关在杂物间里的自己。
两秒钟后,他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关火。
……这次,算我欠系统的。
他找出一个干净的一次性餐盒,将滚烫的粥盛了进去,盖紧盖子。
手指触碰到盒壁,烫得指尖微微发红,皮肤下传来细微的灼痛感。
没有犹豫,他从门后扯下一件透明的一次性雨衣,胡乱套在身上,推开门冲进了雨里。
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积水瞬间没过了脚踝,冰凉刺骨;他低着头,怀里紧紧护着那个餐盒,像抱着一颗发热的心脏,快步冲向那辆黑色的巨兽。
靠近车身时,他甚至听到了里面传来的、被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声——短促、破碎,像绷紧的琴弦在断裂前最后一颤。
顾昀没有敲窗,那是社交恐惧症患者绝对做不出的越界行为。
他只是深吸一口气,将那个还散发着滚烫热度的餐盒,轻轻放在了车顶最显眼的位置——驾驶位一侧的上方。
放下,转身,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像个做了坏事急于逃离的小偷。
就在他转身踏入水洼的瞬间,脑海中那个冰冷的机械音骤然炸响,带着刺耳的电流声:
【警告!警告!】
【检测到宿主违反《万界食堂经营守则》第十三条:禁止主动向未进店的高危灵魂体提供食物!】
【此行为可能导致因果纠缠不可控!立即扣除50点疗愈值!】
顾昀狂奔的脚步猛地一顿,溅起的水花落回泥潭。
刚攒下的家底瞬间少了一半。
胸口像是被重锤敲了一下,那是疗愈值被剥离带来的轻微眩晕感;雨水顺着发梢流进嘴里,咸涩冰凉,舌尖尝到铁锈般的微腥。
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只是把雨衣的帽子拉得更低,顶着系统的红光警告,大步跑回了小店。
“哗啦”一声,卷帘门被拉下,隔绝了风雨。
顾昀靠在门背上,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冰凉的金属门板。
而在巷口,那辆黑色的迈巴赫内。
沈砚满头冷汗,胃部的痉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已经三天没有正常进食了,那些昂贵的营养液灌进胃里就像吞了刀片。
刚才车顶传来的轻微震动,让他勉强睁开了眼。
他按下车窗。
风雨瞬间灌入,也带进来一股并不属于这个冷酷雨夜的味道——姜的辛烈、米的甘润、油的温厚,三重暖意蛮横地拨开了车内令人窒息的死气。
那个塑料餐盒孤零零地立在车顶,被雨水冲刷着,却依然顽强地散发着热气,白雾在冷雨中倔强升腾。
沈砚颤抖着伸出手,将它拿了进来。
打开盖子的瞬间,香气更浓了,几乎有了实体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呼吸之上。
他拿起勺子,手抖得厉害,几乎洒出来一半,才勉强送了一口进嘴里。
没有复杂的调味,只有米和肉最本真的香气,顺着食道滑下去,像是一股暖流缓缓注入了干涸龟裂的河床。
沈砚的身体猛地一颤。
这味道并不惊艳,甚至可以说是粗糙。
但那种滚烫的、带着烟火气的温度,让他恍惚间想起了很久以前,久远到记忆都模糊的时候,有人也曾在一盏昏暗的灯下,端来这样一碗热粥,哄着不肯吃药的他张嘴。
胃里的翻搅奇迹般地平息了下去。
他坐在黑暗里,一口接一口,机械而贪婪地吃着。
直到勺子刮着盒底发出刺耳的声响,直到眼眶因为热气的熏蒸而微微发酸。
次日清晨。
雨停了,空气里带着泥土被洗刷后的清新,青草与湿润砖石的气息沁入肺腑。
顾昀拉开卷帘门,准备去早市看看有没有新鲜的食材。
门刚升起一半,他的视线就定格在了门外的台阶上。
那里放着一把长柄黑伞。
伞面收束得整整齐齐,没有任何雨渍,显然是全新的。
黑色的伞柄是用某种昂贵的木料制成,触手温润,顶端用极细的银线刻着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清的“砚”字——指腹摩挲过去,能感受到银线凹陷的微凉与木纹的细腻起伏。
顾昀弯腰捡起伞,入手沉甸甸的分量让他愣了一下。
脑海中,那个昨晚还在疯狂扣分的系统,此刻却弹出了一个淡蓝色的新提示框,语气平静得仿佛之前的咆哮从未发生:
【检测到目标人物“执念情绪”浓度大幅提升。】
【隐藏功能预载中:【情绪映射】(当前进度:15%,需累计300疗愈值激活)。】
顾昀握着伞柄,指腹轻轻摩挲过那个微凉的刻字。
他没有把伞收进店里,而是将它挂在了门口最显眼的那个挂钩上。
从那天起,每晚九点,那辆迈巴赫依然会准时出现在巷口。
只是顾昀再也没有走出过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