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亲卫的盔甲在夜风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众人心上。
他单膝跪地,声音因急促的呼吸而嘶哑:“王爷,益州八百里加急,烽火台狼烟已起!”
风,就在这一刻猛地灌入回廊,将廊下的灯笼吹得狂乱摇曳,光影在冷峻的侧脸上急速明灭。
他眼中没有半分惊诧,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只是这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掌控。
“去西厅。”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平稳得可怕,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却让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
薛兮宁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是下意识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过去,或许只是因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她完全看不懂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风暴。
西厅内灯火通明,却比屋外深夜的庭院还要冰冷。
一名身着益州属官服饰的男人瘫跪在地,官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斑驳的血迹早已凝固成暗沉的褐色,混杂着泥土和草屑,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
薛兮宁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惨状,那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涌,脚步本能地向后缩了半步。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毫无征兆地横亘在她眼前,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那片刺目的血污。
不知何时已停下脚步,侧身站在她与那名属官之间,他的身躯如同一座坚不可摧的山,将所有的血腥与狼藉都隔绝在外。
薛兮宁怔住了,鼻尖萦绕着他袖口清冽的松木冷香,那香味冲淡了血腥,也抚平了她心底翻腾的不安。
她能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隔着寸许的距离,却仿佛烙铁般烫在了她的心上。
“王爷……”地上那人,益州长史万世荣,终于从剧烈的喘息中缓过神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益州……益州被江楠那逆贼占了!下官……下官是拼死才逃出来的!”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的手并未放下,他的目光越过薛兮宁的头顶,冷冷地落在万世荣身上:“他一个人,占不了一座州城。说,谁在背后。”
万世荣猛地一哆嗦,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慌乱,他伏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地砖上:“下官……下官被囚于地牢,对外界之事一概不知!只知那江楠不知从何处得来大批兵马,一夜之间便控制了兵符与府库,城中……城中守军几乎未作抵抗便……便降了!”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每一个字都说得恳切无比,可这话音落在的谋士方良觉耳中,却听出了无数破绽。
“万大人,”方良觉上前一步,语气温和却字字如刀,“既然江楠已然掌控全局,为何你又能从固若金汤的地牢中逃出?是有人接应,还是守卫疏忽?”
万世荣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瞬,他埋着头,声音闷闷地传来:“是……是一名狱卒不忍,偷偷放了下官,让下官……让下官从一条废弃的暗渠中爬出来的。”
“那名狱卒姓甚名谁?你又是如何避开城门盘查,一路奔袭至此的?”方良觉追问不舍,目光锐利如鹰。
“他……他没说名字,只说感念王爷恩德……出城时,下官换了身破衣,扮作了乞丐……”万世荣的回答越来越迟疑,声音也越来越小,他藏在袖中的双手死死攥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厅内的沉默变得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一个被严密看管的要犯,一个身份暴露的长史,竟能如此轻易地被一个无名狱卒放出,又恰好知道一条连本地人都未必清楚的暗渠,还顺利地躲过了叛军的层层封锁。
这故事编得太过粗糙,简直是在侮辱在场所有人的智商。
终于缓缓放下了遮在薛兮宁眼前的手,他甚至没有再看万世荣一眼,只对身旁的亲卫道:“带下去,好生‘安置’。派人详查他的来路,沿途驿站、村落,一个都不能放过。”
那“安置”二字,他说得极重,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寒意。
万世荣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被人拖拽出去时,眼中迸发出的不再是悲愤,而是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待厅门重新关上,隔绝了万世荣几不可闻的哀求,薛兮宁才轻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王爷,此人言语不实,显然是被人当作棋子送来,意图混淆视听。但他提到曾被囚于地牢,或许……地牢中还有旁人,能知晓些我们不知道的内情。”她顿了顿,脑中闪过一个名字,“譬如,因言获罪的兵曹参军,干子逊。”
深邃的目光转向她,那目光里带着一丝审视,却并无意外。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颔首,对着阴影处的另一名亲卫做了个手势。
命令无声地传达下去。
阴冷潮湿的地牢深处,铁链拖过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在空旷的甬道里激起阵阵回响。
蜷缩在最里层牢房角落的干子逊猛地抬起头,他那张因饥饿和绝望而脱形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他听着那脚步声,没有像往常一样透出恐惧,反而在黑暗中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
那不是解脱的笑,而是一种近乎癫狂的狂喜。
机会,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半刻钟后,被架到西厅的干子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吼出了第一句话,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是孟族!是孟族的人!江楠那个畜生早就投靠了北边的孟族蛮子!他们不仅要益州,他们要的是整个北境!”
这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响。
“内应呢?”的声音冷得像冰,“孟族铁骑再强,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兵不血刃地拿下一座州城。”
“是刘澄的旧部!”干子逊眼中布满血丝,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仿佛要将牢狱中积压的所有愤懑与不甘都倾泻出来,“王爷当年清剿余孽,总有漏网之鱼!他们蛰伏多年,早已渗透了益州军政上下,只等一个时机!江楠就是他们推到明面上的傀儡,城中武库、粮仓的位置,巡防的薄弱点,他们了如指掌!万世荣那个软骨头定是见了孟族的屠刀,吓破了胆才甘愿来此传递假消息,拖延您的时间!王爷,大军……孟族的大军恐怕早已……”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并非是他不想再说,而是一种更巨大、更急迫的声音瞬间贯穿了整个王府,将他嘶哑的呐喊彻底淹没。
是马蹄声。
不是一匹,不是一队,而是成百上千的铁蹄同时踏击在青石长街上的声音,那声音密集如暴雨,沉重如山崩,由远及近,仿佛卷起了一场钢铁的风暴,正朝着王府的方向,雷霆万钧地碾压而来。
整个地面都在微微震颤,厅内的烛火被这无形的声浪震得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警报的钟声还未敲响,死亡的鼓点却已擂至门前。
瞳孔骤然一缩,脸上第一次褪去了所有的从容与镇定。
他猛地转身,一把攥住了身旁薛兮宁的手腕,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他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甚至没有说一个字,拉着她便向着厅堂的暗门冲去。
那股席卷而来的铁蹄声浪,已经不是急报,而是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