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子逊那张堆满褶子的脸硬生生挤出一抹热络的笑，干哑的嗓音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尖锐地划破了厅堂内凝滞的空气。
“王爷，薛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这兴州山野之地，没什么好东西孝敬二位，下官备了些粗茶淡饭，还望不要嫌弃。”
他一边说着，一边搓着手，亲自将两盘菜端上那张破旧的八仙桌。
一盘是蜜汁鸭，只是那鸭子瘦得可怜，皮肉干瘪，蜜汁色泽暗淡，像是涂了层劣质的糖稀；另一盘是清炒野菜，菜叶蔫黄，稀稀拉拉地铺在盘底。
旁边还摆着两碗米粥，米粒粗粝，几乎能看清单薄的米汤。
然而，就是这样寒酸的饭菜，却被他用好几个盘子和碗装了起来，摆得满满当当，仿佛这是一场何等丰盛的宴席。
这刻意营造出的烟火气，虚假得令人作呕，像一层薄薄的暖雾，试图掩盖底下冰冷刺骨的暗流。
薛兮宁的目光在菜肴上轻轻一扫，心中疑窦丛生。
以一个能贪下八十万两白银的知州而言，这顿饭与其说是“粗茶淡饭”，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和示威。
她正想寻个由头推拒，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身旁的动了。
没有预兆，甚至没有一丝杀气的外泄。
一道银练般的剑光骤然出鞘，快得仿佛撕裂了光线。
前一刻还满脸堆笑的干子逊，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那虚伪的笑容还僵在嘴角，瞳孔里已经倒映出一截冰冷锋利的剑尖。
“锵！”
长剑归鞘的声音与剑锋抵住咽喉的动作几乎同时完成。
依旧稳稳地坐着，仿佛刚才出剑的不是他，但那森然的寒气却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将整个正厅的温度都拉入了冰点。
杜鸿舟和方良觉的手瞬间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厅内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扑通”一声，干子逊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那柄刚刚还指着他喉咙的剑虽已入鞘，但那份死亡的冰冷触感却仿佛烙印在了他的皮肤上，让他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他涕泪横流，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下官有罪，下官有罪！您要杀要剐，下官绝无怨言！可那八十万两……下官就是没有啊！您就算把下官千刀万剐，下官也拿不出来啊！”
他的哭喊声凄厉而绝望，话语中却没有丝毫求饶的转圜余地，反而透着一股子令人匪夷所思的顽固。
薛兮宁心头猛地一震。
她见过无数贪官污吏，在生死面前，他们会狡辩，会哭嚎，会用尽一切办法保命。
可像干子逊这样，宁愿把自己的脖子送到刀口上，也要死扛到底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婪，而是一种近乎癫狂的执拗，荒诞得让人心底发寒。
这个人，竟真的敢拿自己的性命去硬扛皇权。
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地上那个丑态百出的知州。
他只是侧过脸，望向薛兮宁，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薛大人，你说，是先剁了他的手，还是先砍了他的脚，他才会说实话？”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比刚才出鞘的剑还要冰冷。
薛兮宁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厉害。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镇定，拱手道：“王爷，审讯之事，不急于一时，或许……”
她想说“或许可以从长计议”，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原本以为这趟兴州之行，凭她的智计和手段，足以撬开任何人的嘴。
可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低估了这位靖安王行事的血腥，也低估了眼前这个对手的顽固。
这根本不是一场讲究证据和谋略的博弈，而是一场最原始、最野蛮的意志对抗。
就在她心神巨震之际，一直沉默地站在身后的杜鸿舟，已经悄无声息地对门外的亲卫做了个手势。
院门外，沉重的门闩落下的声音微不可闻。
早已待命的士兵们迅速而安静地散开，封锁了宅院的每一个出口，刀枪出鞘，弓箭上弦。
方良觉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则死死锁定着院内几个面露惊慌的家丁，他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已经微微泛白。
方才还弥漫着一丝饭菜香气的知州宅院，在转瞬之间，变成了一座插翅难飞的囚笼。
风似乎都停了，连树叶的摇摆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凝滞，仿佛在屏息等待着下一步即将到来的杀机。
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大内。
御书房内，香炉里飘着袅袅的安神香。
皇帝萧明德指尖捻着一份刚从兴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抵达兴州了……干子逊亲自出迎，还摆了接风宴？”他轻声低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着殿内伺候的内官，“呵呵，这老狐狸，倒是有趣。”
他将密报随手放在龙案上，修长的手指在紫檀木的龙椅扶手上轻轻叩击着，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响声，如同某种仪式的序曲。
“皇兄这一剑，怕是没能吓破他的胆吧。”萧明德的”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仿佛已经透过这重重宫墙，看到了薛兮宁在那个偏僻山野的小院中，第一次尝到权谋失灵的苦涩滋味。
兴州知州府内，对峙仍在继续。
的耐心似乎正在一点点耗尽，他冰冷的视线终于从薛兮宁的脸上移开，落在了地上那个还在哆嗦的干子逊身上。
而薛兮宁，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反而迅速冷静了下来。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一遍遍地刮过干子逊那张涕泪交加的脸，分析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怕死，是真的怕死，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做不了假。
但护着那笔钱的决心，也是真的。
有什么东西，是比自己的性命，比荣华富贵，甚至比满门抄斩的风险还要重要的？
她的视线在干子逊身上来回逡巡，试图从这具贪婪又顽固的躯壳里，找到那根真正能牵动他的线。
忽然，她的目光微微一凝，像是发现了什么。
那是一种超越了对金钱的迷恋，也不同于对权力的执着，而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偏执的东西。
薛兮宁缓缓吸了一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那粗劣饭菜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仿佛带上了一丝腐朽的气息。
她知道，常规的威逼利诱已经没用了。
对付这种疯子，必须用更疯的法子。
她找到了，那把比的剑更锋利的武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