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讨论问题的边界
“合作免谈”的宣言并未能阻止某些事情的发生。
周二放学后，物理准备室。周老师简单交代了本阶段的训练重点——集中攻克历届竞赛的电磁学难题，并留下几套精选的试卷，便因临时会议匆匆离开。
准备室里只剩下四人。张明宇和李浩然自发地凑到了一张实验桌旁，低声讨论起来，偶尔警惕地瞥一眼独自坐在窗边位置的秦厉，以及坐在离门最近位置的沈知微。
沈知微铺开试卷，拿出草稿纸，迅速进入了状态。她习惯先通读所有题目，标记出难点和可能的多解思路。周围的一切，包括那两道若有似无落在她身上的视线，都被她强行屏蔽。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流逝。
当她做到第三道大题，一道涉及变化磁场中导体棒运动的综合题时，解题步骤遇到了瓶颈。她习惯性地在草稿纸上画着受力分析图和等效电路图，眉头微微蹙起。常规的能量守恒和动量定理联立似乎总是差一个条件……
“这里，”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带着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考虑一下涡流电场产生的阻尼力矩。”
沈知微握着笔的手一僵。
秦厉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桌旁，俯身指着她草稿纸上的一处分析。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点在那些凌乱的线条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
他没有看她，目光专注地落在题目上，仿佛真的只是在讨论一个纯粹的物理问题。
“忽略涡流，你的能量方程是不闭合的。”他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像最专业的指导老师，“引入阻尼项，再和安培力的冲量联立。”
沈知微顺着他的思路在脑子里飞快地演算了一遍，堵塞的地方豁然开朗。他说的完全正确，而且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思维上的盲区。
她抬起头，看向他。
秦厉也正好低下头看她。两人距离极近，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的睫毛，以及那双黑眸里沉淀着的、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睿智。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试探，只有对问题本身的专注。
“谢谢。”沈知微低声说，语气是纯粹的，针对这个解题思路的。
秦厉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直起身。“不客气，好学生。”
他不再多说，转身回到了自己靠窗的位置，重新拿起那本《物理学难题集萃》，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学术交流。
另一张桌子旁，张明宇和李浩然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他们刚才也卡在了这道题，讨论了半天没结果。秦厉的声音不高，但他们听得清清楚楚。那个方法……他们根本没想到！
沈知微收敛心神，按照秦厉提示的思路，顺利地将题目解了出来。过程流畅，答案完美。
接下来的时间，变得有些微妙。
沈知微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不再能完全忽略那个窗边的存在。她能感觉到，当她偶尔因为某道题停顿时间稍长，或者笔尖无意识地在某个步骤上反复描画时，那道目光便会若有似无地扫过来。
而他，似乎掌握着一种精准的“分寸感”。从不主动靠近，只在确认她遇到真正困难，并且短时间内无法自行解决时，才会出声提示。每次提示都言简意赅，直击要害，绝不多说一句废话，也绝不涉及任何物理之外的话题。
这让她……无法拒绝。
甚至，不得不承认，有这样一个思维敏锐、知识储备深厚的“讨论对象”在侧，解题效率确实提高了不少。一些她需要反复推敲才能想通的关窍，在他三言两语的点拨下，便能茅塞顿开。
周四的培训课，情况依旧。
这次周老师在场，讲解了几道经典的相对论运动学题目。在涉及到洛伦兹变换的一个具体应用时，沈知微对某个参考系的选取产生了疑问，在草稿纸上演算着不同的可能性。
“用地面系做绝对参考系，计算飞船B接收到光信号的时空坐标，再变换到飞船A的参考系。”秦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周老师的讲解，传入她耳中。
周老师正好讲到这个关键点，听到秦厉的话，赞许地点点头：“秦厉同学这个思路很清晰，避免了同时性的相对性带来的混淆。大家注意一下。”
沈知微依言计算，果然避免了繁琐的讨论，直接得出了正确结果。
她再次看向秦厉。他正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听着周老师讲解，仿佛刚才那句提示只是随口一说。
培训结束，周老师离开后，张明宇和李浩然收拾好东西，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准备室。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沈知微和秦厉。
沈知微默默地整理着笔记和试卷。她能感觉到，秦厉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刻离开，而是依旧坐在窗边，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平静的等待。
她拉上帆布包的拉链，站起身，准备离开。
“那道关于电磁波在等离子体中传播的拓展题，”秦厉的声音适时地响起，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调子，“你最后用的近似条件，边界处理有点问题。”
沈知微脚步顿住。那道题是上周发下来的思考题，难度极大，不属于竞赛常规范围，只是用来拓展思维的。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做完，自觉逻辑还算严密。
她转过身，看向他：“哪里？”
秦厉拿起手边的笔，在一张空白的草稿纸上飞快地画了几个公式和示意图。“你的截止频率附近，介电常数变化剧烈，线性近似失效了。应该用……”
他语速不快，条理清晰，一步步推导着更精确的处理方法。沈知微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站在桌边，低头看着他的演算。
他的字迹带着点不羁的潦草，但逻辑链条无比清晰。沈知微看着看着，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指出的问题确实存在，而且他给出的修正方案非常巧妙。
“我明白了。”等他讲完，沈知微轻轻呼出一口气，由衷地说，“谢谢。”
这一次，她的“谢谢”里，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对知识的认可。
秦厉放下笔，抬起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夕阳的金光透过窗户，在她认真的侧脸上跳跃，镜片后的眼睛因为理解了难题而闪烁着清亮的光彩。
他看了她几秒，忽然笑了。不是那种带着玩味或嘲讽的笑，而是一个很浅、却仿佛直达眼底的笑，让他整张脸的线条都柔和了下来。
“不客气。”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沈知微微微一怔。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笑容。褪去了所有伪装和棱角，干净得……有些不像那个传闻中的秦厉。
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重新背好书包。“我先走了。”
“嗯。”秦厉应了一声，没有挽留。
沈知微快步走出准备室，直到下了楼，走到人来人往的主干道上，才感觉那萦绕在周围的、带着雪松清冽气息的无形压力消散了一些。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还有点被那夕阳余晖照射后的微热。
讨论问题……
她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像最初设想的那样，完全排斥这种仅限于学术领域的“讨论”。
这个人，在剥离了“反派”的身份和那些莫测的行为之后，其思维本身的深度和锐利，像一块磁石，对她这种习惯于在知识海洋中探索的人，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但这吸引力是危险的。
她清楚地知道，一旦边界被模糊，等待她的可能就是无法预料的麻烦。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推了推眼镜，将脑海中那张带着干净笑容的脸驱逐出去，重新坚定了自己的立场。
讨论问题可以，但仅限于问题本身。
这，就是她划下的，绝不可逾越的边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