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无数把生锈的钝刀，疯狂剐蹭着出租屋原本就脆弱的窗户。
屋内没开灯，唯一的冷光源来自顾昀手中的手机屏幕。
光亮映得他那张脸惨白如纸，眼下的青黑在忽明忽暗中显得格外病态——像两片淤积多年的旧瓷釉。
屏幕上，私信红点像不断渗出的血珠，只要一点开，恶意便扑面而来。
“装什么清高？做饭还要带手套，嫌我们脏？”
“看见你那张死人脸就倒胃口，做的菜喂狗都嫌淡。”
“去死吧，厨师界的败类。”
顾昀的呼吸急促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耳膜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细针在刮擦。
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手机“啪”地一声滑落在地，屏幕朝上，最后一条“去死”的评论正好卡在蛛网状裂纹中间，扭曲得像某种嘲讽的笑脸——裂痕边缘还泛着幽微的蓝光。
他没有去捡。
顾昀颤抖着手，摸向身侧的案板。
那里放着一把乌木柄的厚背菜刀，刀刃被磨得雪亮，寒气森森，刃口掠过手腕时，皮肤激起一层细小的栗粒。
这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也是他这二十四年来，唯一能握住的真实感。
刀锋冰凉，贴上手腕脉搏的那一刻，那种令人窒息的喧嚣似乎终于静止了——连雨声都退成了遥远的底噪。
如果不做厨师，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
就在刀刃即将压破皮肤的瞬间，一道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在他脑海深处炸响，连带着眼前的世界被一片强行切入的白光吞噬，灼得视网膜一阵刺痛。
【检测到宿主生命体征临界……灵魂契合度99%……绑定强制执行。】
【欢迎来到万界疗愈食堂。】
潮湿，霉味，还有下水道反涌上来的腐烂气息——腥臊黏腻，直往鼻腔深处钻。
顾昀再次睁开眼时，暴雨声依旧，但窗外的霓虹灯变成了眼前昏暗逼仄的后巷。
墙皮剥落的砖墙上，挂着一块摇摇欲坠的木牌，上面用拙劣的油漆写着“街角小摊”四个字，漆皮卷翘处露出底下灰白的朽木茬。
“这是哪？”顾昀下意识地想后退，背脊却撞上了一个冰冷的灶台，铁锈味混着陈年油垢的酸气，瞬间呛得他喉咙发紧。
【这里是001号平行世界。】
【基础协议：本系统具备跨维度生命能量扫描权限。】
系统的声音不再像幻觉，而是直接投射在视网膜上的一行行淡蓝色字体，【任务发布：24小时内卖出第一份料理。
失败惩罚：宿主灵魂将被彻底抹除。
当前倒计时：23小时59分。】
抹除？
顾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那把乌木柄菜刀还紧紧攥在掌心，刀柄上甚至还残留着他紧张时沁出的汗水——湿滑、微咸，正顺着指缝往下淌。
不是梦。
他没有尖叫，也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
长期的社交障碍让他习惯了将所有惊涛骇浪都锁在身体里——此刻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震得肋骨隐隐发麻。
他只是僵硬地站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凹痕。
既然连死都不怕，那在哪里死，似乎也没什么分别。
母亲病床上攥着他手，气音飘在药味里：“阿昀……饿的人，得先吃到热的。”
他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桌面：“只要做饭就行？”
【是的。只有食物能换取生存时间。】
顾昀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身面对那个所谓的“厨房”。
这就是个笑话。
生锈的燃气灶，一口积了灰的铁锅，角落里的米缸空得能饿死老鼠——缸底凝着一圈灰白盐霜。
他翻遍了所有的柜子，最后只在窗台上找到了半袋受潮的面粉、两根有些发蔫的小葱、一块干瘪的老姜，还有半瓶杂牌酱油。
没有肉类，没有高汤，甚至连味精都没有。
顾昀盯着那两根蔫葱看了足足半分钟——葱叶边缘蜷曲发黄，指尖捏上去软塌塌的，毫无脆响。
换做以前，这种品相的食材会被他直接扔进垃圾桶。
但现在，那是命。
他拧开水龙头，水流浑浊，泛着铁锈色的黄，放了两分钟才变清，水温刺骨，冲得指尖迅速泛起一片通红。
他先洗手，一遍又一遍，直到皮肤被冷水冲得发皱、发烫，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洁癖才稍稍得到安抚。
接着，洗锅。
铁锅被钢丝球擦得锃亮，锅底映出他模糊的倒影，像一帧失焦的旧胶片。
起火。
蓝色的火苗“呼”地舔舐着锅底，那一瞬间，顾昀身上那种畏缩、阴郁的气质突然消失了。
他握刀的手稳如磐石，手起刀落，蔫软的葱白和葱绿被精准分离，老姜切片，厚度分毫不差——刀锋划过姜肉时，渗出清冽微辛的汁液，沾在指腹上，凉丝丝的。
热锅凉油，姜片入锅。
“刺啦——”
油爆声在寂静的雨夜里炸开，尖锐得耳膜一颤。
姜片在油温中微微卷曲，带走了底油的生涩味。
顾昀将姜片捞出，转小火，放入葱段。
这不是在做饭，这是在炼金。
他极有耐心地守在灶台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油锅里的气泡——小泡渐密，大泡初绽，油面浮起一层细密金晕。
葱段从翠绿慢慢变成焦黄，原本刺鼻的生葱味被高温驯服，转化成一种霸道而醇厚的焦香，裹着油脂的暖意，沉甸甸地压进肺腑。
与此同时，他在案板上筑起了面粉堆。
水温微温，加盐少许。
他没有量杯，全凭手感。
指尖触碰到面团的那一刻，顾昀的大脑自动屏蔽了系统的倒计时，也屏蔽了身处异界的恐惧。
揉、压、推、折。
他的动作并不花哨，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那团死气沉沉的面粉在他掌下仿佛有了呼吸，随着每一次按压变得光滑、柔韧。
面团在掌心微微回弹，像一颗缓慢搏动的心——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活着。
凌晨两点，雨势渐歇，檐角滴水声清晰可闻，“嗒、嗒、嗒”，敲在积水的铁皮桶上。
顾昀提起擀面杖，将面团擀成薄如蝉翼的大片，再折叠，切丝。
每一刀下去的声音都轻快利落，“嚓嚓嚓”，切出来的面条细如发丝，却根根分明，提起来如银丝瀑布，韧劲十足——指尖能清晰感受到每一根面条的弹性与微凉。
锅中水开，面条入水即散，在沸水中翻滚三圈便迅速捞起，水汽蒸腾，糊住眼镜片。
碗底早已铺好了一勺刚刚熬制的葱油，一勺酱油——酱油沿碗壁缓缓流下，拉出琥珀色的细线。
滚烫的面条盖上去，热气“嗤”地一声腾起，瞬间激发出酱油的鲜甜与葱油的浓香，那香气霸道、温厚，带着焦糖般的微甜尾韵，直往人鼻腔深处钻。
没有肉，没有蛋，只有最纯粹的碳水与油脂的碰撞。
顾昀端起这碗阳春面。
很香。但这股香味被困在这个逼仄的角落里，无人知晓。
系统界面上的倒计时变成了鲜红色的【00:57:00】。
不到一小时。
后巷死一般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垃圾车沉闷的轰鸣，碾过积水路面时“咕噜噜”的闷响。
这里是城市的背面，是被遗忘的角落，正常人绝不会在凌晨两点走进这条巷子。
顾昀看着碗里腾升的热气，喉结动了动，舌根泛起一阵干涩的苦味。
他害怕人，害怕被注视，害怕听到评价。
但他也想活下去。
他咬紧牙关，端着那个豁了一个小口的白瓷碗，一步一步挪到了那扇摇摇欲坠的店门前。
门开了。
冷风灌入，带着雨后青苔与湿土的气息，顾昀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他没有退。
他将面碗放在门口那张不仅瘸腿还满是划痕的折叠桌上，掀开了盖在上面的纱布。
风，成了最好的传递者。
那股霸道的、温暖的、带着焦糖气息的葱油香，瞬间像一只无形的手，蛮横地撕开了雨夜湿冷的空气，沿着巷道向外扩散——香气拂过剥落的墙皮，掠过积水的洼地，钻进巷口迈巴赫的缝隙。
巷口，一辆漆黑的迈巴赫正无声地滑行。
车内后座，男人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眉心死死拧着，仿佛正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突然，车窗降下了一半。
一股并不名贵，却异常勾人的烟火气钻进了车厢——暖、香、微辛，像一缕活过来的呼吸。
男人倏地睁开眼，那双眸子深邃如渊，此刻却泛起了一丝罕见的波动。
长期被厌食症折磨的胃部，竟然在这股味道的刺激下，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那是久违的饥饿感，带着微弱却真实的灼热。
车轮碾过积水，缓缓停在了巷口阴影处。
顾昀站在门口，那把菜刀别在腰后，硌得他生疼，硬质木柄压着腰肌，留下一道清晰的印痕。
他看见了那辆车，也看见了车窗后那一闪而过的半张侧脸。
【警告：检测到极度危险的高能量灵魂体靠近……】系统突然弹出一行猩红的警告，【建议宿主回避！】
他喉结猛地一缩，指甲瞬间掐进掌心，留下四道深红月牙。
顾昀没有动，甚至没有眨眼。
他只是低头，轻轻吹散了面汤上的一点油花——热气拂过睫毛，微微发痒。
危险？
对于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被世界遗忘更危险。
就在这时，巷子的另一头传来了一阵吱吱呀呀的轮子转动声。
那声音并不规律，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正一点点向着这点微弱的香气靠近——轮轴摩擦的金属呻吟，混着鞋底拖过碎石的沙沙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