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凉城的天空,铅云低垂,酝酿着一场冬雪,也酝酿着更为诡谲的暗流。
王璕端坐馆驿之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黄花梨木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匠作营的蛛丝马迹,市井间关于西夷的流言,如同两团纠缠的迷雾,在他心中翻涌。他需要一个新的,或许更为锐利的突破口。
“来人。”他沉声唤道。
一名随行的御史台吏员应声而入。
“去查一下,近日可有沙州的商队入城?尤其是与守备府往来密切的。”王璕吩咐道,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陇西与沙州贸易频繁,这是明摆着的事情,若能从此处切入,或能窥见林烨真实财力与物资来源的一角,甚至……探听到一些关于西边的真实消息。
吏员领命而去,不过半日便带回消息:沙州大商胡四海的车队,恰于三日前抵达平凉,目前正在城内驿馆休整,预计两日后启程返回沙州。
“胡四海……”王璕咀嚼着这个名字,嘴角泛起一丝冷意。就是那个与林烨合作,大量输送战马、镔铁、硝石等军资的商人!“备帖,本官要见见这位胡大掌柜。”
请帖以观风使的名义送出,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接到帖子的胡四海,脸上那常年挂着的商人笑容微微一凝,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深知这位王御史来者不善,此宴怕是鸿门宴。
是夜,馆驿内特意准备的小厅中,炭火温暖,酒菜精致,与平凉城对外表现的“困顿”略显不符,这或许是王璕某种无声的试探。
胡四海如约而至,身着锦缎皮袍,笑容可掬,一进门便拱手作揖,姿态放得极低:“小人胡四海,拜见王御史,李郎中。劳动二位天使召见,实在是折煞小人了。”
“胡掌柜不必多礼,请坐。”王璕虚扶一下,目光如同量尺般在胡四海身上扫过,见他虽衣着华贵,但举止间并无寻常商贾的谄媚,反而带着几分不卑不亢的沉稳,心中便提起了三分警惕。“久闻胡掌柜乃是沙州巨贾,生意通达西域,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天使谬赞了,小人不过是个奔波求利的行商罢了,混口饭吃,当不得‘巨贾’二字。”胡四海连连摆手,笑容谦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看似融洽。王璕并不急于切入正题,反而与胡四海聊起了西域的风土人情,奇珍异宝,言语间仿佛只是一位对远方充满好奇的京官。
胡四海也是见多识广之人,顺着王璕的话头,将西域诸国的趣闻轶事娓娓道来,言语风趣,引得一旁的李敏也不时颔首微笑。
然而,就在这看似轻松的氛围达到顶点时,王璕话锋陡然一转,如同云层中猝然劈下的闪电:“胡掌柜行走西域,见识广博,不知可曾听闻,近来北狄之地,出现了一些来自极西之地的……异客?据说,这些人手段非凡,竟能助那‘黑狼部’冶炼精铁,打造利器?”
厅内瞬间一静。炭火的噼啪声变得清晰可闻。
胡四海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笑容不变,眼中却迅速闪过一丝惊疑,随即化为恰到好处的困惑:“极西之地的异客?王御史说的是……那些穿着古怪、据说来自‘卡勒’的人?”
“卡勒?”王璕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汇,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哦?胡掌柜也知道‘卡勒’?”
胡四海放下酒杯,叹了口气,露出商人的精明与无奈:“不瞒御史,小人行走商路,消息自然要灵通些。这‘卡勒’……据说是西方很远地方的一个大势力,疆域辽阔,兵强马壮,其下似有‘萨尔’、‘帕夏’等官职。近来的确有些风声,说他们的人出现在了草原,与黑狼部接触。这些人似乎对工匠、对冶铁之术格外感兴趣。”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小人还听说,他们甚至在寻找一种叫做‘卡什塔石’的燃料,据说耐烧无比……”
王璕与李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胡四海所言,竟与市井流言及他们暗中推测的部分细节吻合!“卡勒”、“萨尔”、“帕夏”、“卡什塔石”……这些陌生的词汇,无疑为那神秘的西夷势力勾勒出了更为具体的轮廓!
“竟有此事!”王璕故作惊讶,追问道,“这‘卡勒’势力,竟如此了得?他们与黑狼部勾结,意欲何为?对我大胤可有威胁?”
胡四海面露难色,斟酌着词语:“这个……小人只是个商人,军国大事,不敢妄议。只是……听闻那‘卡勒’野心不小,其触角已伸至西域诸多邦国。他们扶持黑狼部,恐怕……所图非小。至于对大胤……”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王璕心中波澜起伏。如果胡四海所言非虚,那么林烨面临的外部压力,恐怕远超朝廷想象!他之前怀疑林烨藏匿实力,或许……其初衷并非为了对抗朝廷,而是为了应对这个名为“卡勒”的庞然大物?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丝不安,但旋即又被更强的怀疑压下。这会不会是林烨与胡四海串通好的说辞?故意夸大外部威胁,以掩盖其拥兵自重的真实目的?
“胡掌柜消息灵通,令人佩服。”王璕压下心中思绪,话锋再转,看似随意地问道,“不过,如今北疆不靖,商路艰难,胡掌柜仍与陇西保持如此大规模的贸易,就不怕血本无归吗?还是说……林将军给了胡掌柜什么特别的……保障?”
这才是他今夜真正的目的!探查林烨与沙州贸易的实质,以及林烨是否动用了超出其权限的财力或承诺。
胡四海闻言,脸上立刻堆起商人特有的、带着几分算计的笑容:“御史说笑了。商人逐利,风险与机遇并存。林将军守土安民,这陇西方能安稳,商路才得以畅通,此乃互利之事。至于保障嘛……”他搓了搓手,“不过是正常的买卖,银货两讫罢了。林将军这边,主要是以盐、铁器结算,价格公允,童叟无欺。说起来,林将军这边开销巨大,府库想必也不宽裕,小人也只是赚些辛苦钱罢了。”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林烨的“困顿”,与王璕之前调查的印象相符。
王璕盯着胡四海,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丝闪烁或隐瞒,但胡四海只是坦然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带着商人的圆滑与真诚混杂的独特气质。
“原来如此。”王璕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心中却疑窦更深。胡四海的话滴水不漏,既点明了外部威胁的存在,又撇清了与林烨过从甚密的嫌疑,还顺势强调了林烨的“财力不济”。这一切,太过完美,反而显得有些不真实。
又闲谈片刻,胡四海便借口明日还需清点货物,起身告辞了。
送走胡四海,王璕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雪花终于开始零星飘落。
“李大人,你觉得这胡四海,所言有几分真,几分假?”王璕沉声问道。
李敏沉吟道:“关于‘卡勒’之事,细节颇多,不似凭空编造,或有一定依据。但其与林烨贸易往来,所言恐怕不尽不实。下官观察其言谈举止,绝非仅仅‘赚些辛苦钱’的普通商人,其与林烨关系,定然匪浅。”
王璕冷笑一声:“是啊,狐踪已现,却狡猾得很。不过,他越是欲盖弥彰,便说明林烨隐藏的东西越有价值!‘卡勒’……看来,我们之前的调查方向,确实需要调整了。”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更为坚定的光芒:“不仅要查林烨是否跋扈,更要查清这‘卡勒’的虚实,以及林烨与之是否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或默契!”
言刀语剑的交锋暂告段落,但王璕心中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汇聚成了更具针对性的风暴。他将目光投向了更遥远的西方,投向了那个名为“卡勒”的阴影。
而这场围绕平凉城展开的博弈,也因此被卷入了一个更加宏大而危险的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