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凉城东南隅，一片毗邻城墙、看似寻常的坊区，便是对外宣称的“匠作营”所在。
高耸的土墙围出一片不小的区域，里面隐约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几根烟囱冒着或浓或淡的黑烟，空气中弥漫着炭火和金属的气息。一切，都符合一个为边军服务、规模有限的工匠聚集地的印象。
王璕在李敏、郭谦以及周毅的“陪同”下，走进了这座被严格把守的营地。他今日显得格外有耐心，细长的眼睛如同探针，细致地扫过营地的每一个角落。
营地内部分布着数十间大小不一的工棚。一些工匠正在打造或修补刀枪，火星四溅；另一些则在鞣制皮革，缝制皮甲；还有人在制作箭杆，打磨箭簇。
工匠们大多埋头干活，对于王璕这一行人的到来，只是偶尔抬头瞥一眼，便又继续忙碌，显得木讷而疲惫。他们的穿着也多是粗布旧衣，沾满油污和灰尘。
周毅在一旁引路，并做着介绍：“天使请看，这边是铁器坊，主要负责兵刃的修复和简单打造……那边是皮甲坊……远处是木工坊，制作一些器械和箭杆……”
王璕缓步走着，不时停下，拿起一件半成品的腰刀看看，或者摸摸一旁堆放的生铁料。
他注意到，这里使用的铁料品质似乎很一般，打造出来的兵器也多是制式普通货色，甚至有些粗糙。工棚里的工具，也多是些常见的铁锤、铁砧、风箱等，并无甚出奇之物。
“周曹掾，”王璕状似随意地问道，“听闻林将军麾下有一种利刃，可轻易斩断狄人弯刀，不知出自哪位大匠之手？可否引荐一番？”
周毅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苦笑：“王御史说笑了。哪有什么神兵利刃，不过是将士用命，将普通兵刃打磨得锋利些罢了。偶尔得了些好铁，打造出几把稍强的，也都在各位将军手中，平日里宝贝得很，岂是寻常匠人能打造的？营里这些匠人，手艺也就勉强够用，能维持军械运转，已是不易了。”
王璕不置可否，目光转向那些忙碌的工匠。他仔细观察着他们的动作，尤其是那些铁匠。
他发现，这些铁匠捶打铁胚的节奏、持钳的手法，看似寻常，但某些细微之处，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老练和稳定，那绝非普通修补匠人所能具备。而且，有几个年轻些的工匠，在偶尔抬头擦汗时，眼神锐利，身形挺拔，倒更像是……久经训练的士卒。
“这些工匠，看着倒是颇为精壮。”王璕似是无意地评论道。
周毅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边地苦寒，生计艰难，能在这里混口饭吃的，都是些能吃苦的。加之常年为军中做事，耳濡目染，倒也沾了些行伍之气。”
王璕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而走向那几根冒着烟的烟囱所在的核心区域。那里是几座土法高炉和煅烧窑。炉火正旺，有工匠在不断添煤，拉动着巨大的风箱，汗流浃背。空气中热浪滚滚，混合着煤烟和熔炼金属的独特气味。
王璕对冶金并非一无所知，他仔细观察着高炉的结构和煅烧过程。看起来，这确实是这个时代常见的落后冶炼方式，效率低下，燃料消耗大，炼出的铁水质量也难有保证。一切，似乎都印证着周毅所说的“勉强维持”。
然而，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刚从炉膛旁退下来休息的老匠人，正用一块粗布擦拭着脸上的煤灰和汗水。
那老匠人摊开的手掌，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烫伤的疤痕，但王璕敏锐地注意到，在他虎口和指关节的特定位置，茧子的形状和厚度，与他刚才看到的那些“普通”铁匠略有不同。那更像是……长期使用某种特定工具，或者进行某种高精度捶打所形成的！
这个发现让王璕心中一动。但他没有声张，只是默默记下了那老匠人的面容特征。
“周曹掾，这匠作营，似乎并无制造那‘震天雷’的场所？”王璕终于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周毅脸上立刻露出惶恐和为难之色：“王御史明鉴，那‘震天雷’的配制，极其危险，稍有不慎便是房毁人亡。之前都是在城外偏僻处寻了地方秘密进行，而且……成功率极低，耗费巨大。自上次守城用完，那处地方便已废弃，参与的工匠也……也折损了大半。如今实在是无力再制了。”
理由合情合理，态度诚恳无奈。
王璕盯着周毅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周毅只是垂首恭立，一副引咎自责的模样。
“罢了，也是难为你们了。”王璕最终摆了摆手，语气听不出喜怒，“走吧，再去别处看看。”
一行人离开了匠作营。表面上，王璕似乎并未发现什么确凿的证据，匠作营的“普通”与“落后”仿佛无可指摘。
但回到馆驿后，王璕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房中，将今日所见在脑中细细复盘。那老匠人手上的特殊茧子，那些眼神锐利的“工匠”，还有周毅提到“震天雷”时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不自然……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让他愈发坚信，这平凉城的匠作营，绝不止眼前看到的这些！
林烨一定将真正的核心技术和精锐工匠，隐藏在了别处！那个能打造优质钢材、能配制“震天雷”的真正匠作营，究竟在哪里？黑风堡？还是其他更隐秘的所在？
就在王璕苦思冥想，筹划着下一步该如何深挖之时，李敏那边，却从市井间听闻了一些“意外”的消息。
“王大人，”李敏晚间来找王璕，神色有些凝重，“下官今日在核查田赋时，听几个乡老提及，北边近来似乎不太平，除了兀良哈部，又兴起一个叫什么‘黑狼部’的，行事凶残，而且……好像还和西边来的什么人勾结在一起。”
“西边来人？”王璕眉头一皱。
“正是，”李敏压低声音，“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说那些西边来的人，打扮怪异，精通器械，似乎在帮狄人打造更好的兵甲，甚至……还在打探咱们这边火器的消息！”
王璕的心猛地一跳！西边势力？勾结狄人？图谋火器？这消息若是真的，其意义非同小可！这已不仅仅是边将拥兵自重的问题，而是涉及外敌窥伺、边防安危的重大军情！
他立刻联想到林烨那“简陋”的匠作营，那含糊其辞的“震天雷”说法，以及陇西巨大的军费开支……难道，林烨是在暗中积蓄力量，应对这个来自西边的巨大威胁？所以他才会如此藏拙，不愿将底牌暴露？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迅速在王璕心中扎根。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之前的调查方向，或许就有些偏了。林烨可能并非单纯的跋扈边将，其背后可能隐藏着更复杂的边情！
然而，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又被王璕的固有观念压下。这会不会是林烨故意放出的烟幕弹，用以掩盖其真实意图？毕竟，边将虚报军情、夸大敌势以索要粮饷兵权，也是常有之事。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王璕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迷雾之中，原本清晰的调查目标，此刻变得模糊不清。
他感觉自已仿佛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林烨可能存在的“不臣之心”，另一边则是可能真实存在的、巨大的外部威胁。而林烨，就像迷雾深处的操盘手，冷静地掌控着一切，让他这双来自洛安的“慧眼”，也难以看清真相。
“看来，需要换个思路了……”王璕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不能只盯着平凉城，或许，该从那些被救回的“流民工匠”，或者从与陇西有贸易往来的沙州商人身上，寻找新的突破口。
匠营的迷雾尚未散尽，新的调查方向已悄然萌生。这场博弈，正朝着更加复杂和微妙的方向发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