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推门进来时,谢昭昭正把最后一口药咽下去。她接过灰包,指尖在纸包边缘压了三下,青梧点头退到帘外。萧景琰站在窗边没动,剑鞘抵着地面,声音不高:“赵无极的人还在盯着兵部。”
“那就让他们盯。”谢昭昭把灰包塞进袖袋,“李崇旧部里有七个是他亲手提拔的,现在该让他们看看,主子连灰都不想留。”
崔婉儿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个食盒,盖子掀开是碗热腾腾的姜汤。“刚熬的,驱寒。”她放下碗,顺手把谢昭昭案头的卷宗往里推了推,“赵府那边,人已经混进去了。”
谢昭昭没碰姜汤,只问:“云袖的身份能撑多久?”
“最多三天。”崔婉儿压低声音,“她顶的是洗衣房的缺,每日辰时送衣,申时收走。赵无极近来疑心重,连贴身小厮换茶都要查腰牌。”
“够了。”谢昭昭站起身,脚步略顿,扶住桌沿缓了口气,“你今晚就去,带两句话——‘朔风营旧账未清,李家血还未干’,第二句,‘灭口令已下,自保者速离’。”
崔婉儿点头,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别穿宫装。”谢昭昭从柜底抽出一套粗布衣裙,“扮成采买婆子,挎篮里藏话本,封面写《忠臣录》。”
萧景琰这时才开口:“我送你到西市。”
崔婉儿笑:“不用,我自己认得路。”
谢昭昭却摇头:“让他去。赵无极若真在宫外布了眼线,你一个人太显眼。”
两人走后,殿内只剩谢昭昭一人。她解开袖袋,把灰包倒进砚台,加水搅匀,又取一张薄纸覆上,轻轻按压。片刻后揭起,纸上浮出几行字迹——是赵无极亲笔签发的军令格式,落款处还盖着半枚私印模子。
她将纸晾在炭炉旁,自己披上斗篷,轻声道:“走吧,去兵部。”
萧景琰已在檐下候着,见她出来,没说话,只伸手扶她上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谢昭昭靠在厢壁闭目养神,手指却一直按在袖中那张纸的位置。
兵部门口守卫换了班,新来的两个面生,站姿松散。萧景琰递上腰牌,说是奉太子令取旧档,守卫扫了一眼便放行。库房在最里间,需过三道门,每道都有专人值守。谢昭昭走在前头,步子不快,脸色苍白,咳嗽声断断续续。守门的老吏见她这副模样,皱眉道:“殿下身子不适,不如改日再来?”
“不了。”她声音沙哑,“太子急要,耽误不得。”
老吏犹豫片刻,还是开了门。库房内光线昏暗,樟木箱沿墙排开,标着年份与营号。谢昭昭径直走向角落第三排,蹲下身拉开第七个箱子。萧景琰立在门口,手按剑柄,目光扫过走廊尽头。
箱内卷宗堆叠整齐,谢昭昭翻到“朔风营整编”那册,抽出第七页,指腹在纸背摩挲两下,撕开夹层。一张薄绢滑落,她迅速卷起塞入袖中,又将原卷宗放回原位,合上箱盖。
“走。”她起身时晃了一下,萧景琰上前一步扶住她胳膊。
两人刚出库房,迎面撞上一名小吏,怀里抱着一摞新到的文书。小吏认出谢昭昭,慌忙行礼,手一抖,纸张散落一地。萧景琰蹲下帮忙捡拾,趁机将一张空白公文夹进其中一份里。
回程马车上,谢昭昭展开薄绢细看,嘴角微扬。“七十八个名字,二十四个姓李。”她低声念出几个,“李怀安、李延之、李承远……全是当年军械案里被抄家的证人子弟。”
萧景琰没接话,只问:“接下来去哪?”
“回宫。”她收起薄绢,“让青梧把灰烬分三批送出去,第一批给李怀安,第二批给李延之,第三批……烧了,灰撒在赵府后巷。”
马车驶入宫门时,天色已暗。崔婉儿早等在偏殿,见谢昭昭回来,立刻上前:“话带到了,赵府后厨有个帮工,是李承远的表弟,他答应把消息传进内院。”
谢昭昭点头:“做得好。”
崔婉儿犹豫一下,又说:“不过……赵无极今日召了心腹议事,关了整整两个时辰,出来时脸色铁青。”
“正常。”谢昭昭脱下斗篷,露出内里染血的绷带,“他越慌,越容易踩自己埋的雷。”
青梧这时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个油纸包。“刚收到的消息,李怀安连夜离京,走的是东门官道。”
谢昭昭笑了:“让他走。走得越远,赵无极越坐不住。”
她走到案前,提笔蘸墨,在空白宣纸上写下一行字:“朔风营旧部,可愿随我清君侧?”写完吹干墨迹,折成方胜,交给青梧:“明日一早,送去北境驿站,交慕容轩亲启。”
萧景琰站在门边,忽然道:“赵无极若真动手清理门户,我们未必拦得住。”
“我不拦。”谢昭昭抬头看他,“我要他亲手杀自己人。杀得越多,北境越乱,我们的机会越大。”
她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夜风灌入,吹得烛火摇曳。远处传来更鼓声,三响过后,宫墙外隐约有马蹄疾驰而过。
“听。”她轻声说,“那是李延之的人马,正往城南跑。”
萧景琰走到她身后,低声道:“你赌他们不会回头?”
“不是赌。”她转身,眼中毫无波澜,“是算准了。赵无极给不了他们活路,我能。”
次日清晨,宫中传出消息,赵相府昨夜走水,烧了半间书房。火势不大,却惊动御前,皇帝下旨彻查。同日,北境急报入京,朔风营副将李承远称病请辞,其职由赵无极亲信暂代。
谢昭昭坐在梳妆台前,任崔婉儿为她绾发,铜镜里映出她平静的脸。“告诉慕容轩,让他在朝会上提一句——军械案卷宗,该重新核对了。”
崔婉儿手一顿:“他敢吗?”
“他不敢也得敢。”谢昭昭拿起一支金簪插进发髻,“赵无极现在忙着灭火,顾不上他。”
午后,青梧带回最新消息:李怀安在城外三十里被截杀,尸首挂在官道树上,胸口插着赵府令牌。同时,李延之率三百亲兵反出北境大营,直奔燕山关口。
谢昭昭听完,只说了一个字:“好。”
她走到书案前,展开那张从卷宗夹层取出的薄绢,背面用朱砂勾出几条细线,交汇处是个圆形标记,旁边注着两个小字——皇陵。
萧景琰站在她身后,声音很低:“双钥之一?”
“嗯。”她指尖点在圆心,“另一把在赵无极手里,他不知道这张图在我这儿。”
她将薄绢重新卷起,放入贴身锦囊。“让他以为我在查军械案,让他以为我在策反旧部。”她转身,直视萧景琰双眼,“等他反应过来,钥匙已经不在他手上了。”
殿外忽有脚步声急促靠近,一名小太监跪在门外:“殿下,赵相求见!”
谢昭昭与萧景琰对视一眼,嘴角微扬:“请他到偏殿稍候,就说……我更衣即来。”
她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又抿了口茶,才起身往外走。崔婉儿跟在后头,小声问:“他来干什么?”
“试探。”谢昭昭脚步不停,“或者……求和。”
偏殿内,赵无极负手立于屏风前,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身。他脸上带着笑,眼神却冷:“殿下近日操劳,气色倒是越发好了。”
谢昭昭微微一笑:“托相爷的福,睡得安稳。”
赵无极走近两步,压低声音:“北境的事,殿下听说了吧?”
“略有耳闻。”她语气平淡,“李副将病退,也是人之常情。”
赵无极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道:“老臣近日得了一幅古画,据说是前朝宫廷所藏,画的是……皇陵地宫。”
谢昭昭眼皮都没抬:“相爷雅兴。”
赵无极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卷轴,轻轻放在案上:“若殿下有兴趣,不妨共赏。”
她没接,只道:“太子近日咳疾加重,我得去侍疾,画……改日再看吧。”
赵无极没再强求,拱手告退。人走后,崔婉儿忍不住问:“他什么意思?”
“他在找东西。”谢昭昭拿起卷轴,随手搁在一边,“而且,他开始怕了。”
萧景琰从梁上跃下,落地无声。“他怀疑图在你手里?”
“不。”她摇头,“他怀疑图丢了,而我可能知道在哪。”
她走到窗边,望着赵无极离去的背影,轻声道:“让他猜。猜得越久,错得越多。”
夜深,谢昭昭独自坐在灯下,将薄绢铺在案上,指尖沿着朱砂线缓缓移动,最终停在那个圆形标记上。她拿起笔,在旁边添了两个字——凤阙。
青梧推门进来,低声禀报:“李延之已到燕山,守将开门迎入。”
谢昭昭点头:“传信给他,三日后,我要他在关口升我的旗。”
青梧领命退下。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萧景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声音很轻:“你真要把北境变成战场?”
“不是我。”她没回头,“是赵无极。他亲手点燃的火药桶,炸谁,他说了不算。”
她吹熄烛火,黑暗中,只余一句话飘在空气里:
“明天,该让皇帝‘看见’那份军械案卷宗了。”
天刚亮,青梧便抱着一个黄绸包裹悄悄进了御书房偏殿。她没走正门,绕到西侧角门,递给守门的小太监一块银锭。那太监低头看了一眼,默默让开半步。青梧闪身进去,直奔内侍总管值房,把包裹交到一个年轻内侍手上,低声说了句“太子妃亲呈”,便转身离开。
那内侍姓林,是萧景琰半月前安插进来的。他接过包裹,没多问,只点点头,转身进了内殿。不多时,包裹被拆开,里面是一份誊抄整齐的奏章,封皮写着“朔风营军械损耗核查”。林内侍把它放在最上层,压在一堆待批奏章之上,然后悄然退出。
盲帝每日辰时三刻准时进御书房。他虽目不能视,但规矩极严,身边伺候的人必须屏息静气,连呼吸声都不能重。今日当值的是赵无极亲自安排的老内侍王德全,此人跟了皇帝十五年,最懂规矩,也最得信任。
王德全引着皇帝入座,照例将第一份奏章摊开在他面前,轻声道:“陛下,这是户部呈上的秋赋汇总,请您过目。”
盲帝没动,只是伸手在案上摸索。指尖触到纸面,缓缓抚过标题,眉头微皱。王德全心头一跳,正欲提醒,却见皇帝的手往下移,竟直接跳过了户部奏章,落在了第二份上——正是那份“朔风营军械损耗核查”。
王德全脸色微变,想开口,又硬生生忍住。他知道皇帝虽盲,但记性极好,触字辨意的本事更是无人能及。此刻贸然打断,只会惹怒圣上。
盲帝的手指在纸面上缓缓移动,一行行字被他指尖读过。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指尖停留在“李崇冤死”四字上,久久不动。殿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片刻后,盲帝的手开始颤抖。一滴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砸在奏章上,洇开一小片墨迹。他嘴唇微动,声音嘶哑:“李崇……是朕对不起他。”
王德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贴地,不敢抬头。
盲帝猛地一拍案几,声音陡然拔高:“传旨!重查朔风营军械案!所有涉案人员,一个不许漏!”
殿外候着的官员们闻言纷纷抬头,面面相觑。赵无极站在人群最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强撑着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此案已结多年,证据确凿,恐不宜再起波澜。”
盲帝没理他,只冷冷道:“朕说查,就得查。”
赵无极跪地叩首,袖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脸上却仍挂着笑:“臣遵旨。”
退朝后,赵无极一路沉默回府。刚进书房,便一脚踹翻了案几,砚台笔架哗啦碎了一地。他咬牙切齿:“是谁?是谁把那份奏章送到御前的?”
管家战战兢兢答:“查过了,是林内侍经手的。他是上月才调进御前的,原在东宫当差。”
赵无极冷笑:“东宫?呵,好一个太子妃。”
他猛地转身,眼中杀意毕露:“给我查!查她身边每一个人,每一封信,每一个进出宫门的包裹!我要知道她到底还藏了多少东西!”
与此同时,东宫偏殿内,谢昭昭正倚在软榻上看书。青梧快步进来,脸上带着喜色:“成了!陛下当场落泪,口谕重查旧案!赵无极跪在地上,脸都绿了!”
谢昭昭合上书,淡淡一笑:“他越气,越容易犯错。”
崔婉儿端着一碗参汤进来,听见这话,笑道:“他现在怕是恨不得把咱们都扒皮抽筋。”
“让他恨。”谢昭昭接过参汤,轻轻吹了吹,“恨得越深,破绽越多。”
萧景琰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密信:“李延之回信了,三日后升旗,同时放出风声——他手中握有当年军械案的原始账册。”
谢昭昭眼睛一亮:“好。让慕容轩在朝会上追问赵无极,为何当年账册会‘遗失’。”
萧景琰点头:“赵无极若应答不当,便是自曝其短。”
谢昭昭放下汤碗,站起身,走到窗前。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脸上,映出一抹冷冽笑意。
“游戏才刚开始。”她轻声道,“赵相,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