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重返康复中心，并非一个艰难的选择，反而像是一种必然的回归。
当苏念站在自己那间充斥着不确定光明的画室里，感到前路阻塞时，她想起了那片曾经在她最黑暗时刻给予她力量与平静的土壤。
那里的人们，始终生活在一种被社会主流视觉文化所忽视的感知维度里，他们用耳朵、指尖、心灵去构建属于自己的世界图景。
苏念意识到，如果她要重新学习“看见”，那么没有哪里比这个“感知多样性”的自然发源地更合适的了。她不是去施予，而是去学习，去重新扎根。
康复中心依旧弥漫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旧书本和人类温暖气息的味道。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磨得有些发亮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宽敞的光斑。
熟悉的导盲棍敲击地面的“嗒嗒”声，学员之间凭声音和气息辨认彼此的问候声，构成了一首独特而和谐的生命协奏曲。
今天，是苏念以“艺术疗愈师”身份回来的第一天。她穿着一身简便的棉麻衣物，正准备去往艺术活动室，在走廊拐角处，差点与一个推着物资车的人撞个满怀。
“对不起。”一个低沉而略显沙哑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模糊的含混。
苏念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对方。这是一个男人，穿着康复中心统一的浅蓝色护工制服，身形看起来……普通而收敛。他比时瑾年要矮上一些，肩膀不算宽阔，甚至有些微微的内敛，透着一种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沉默的韧劲。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一顶深色的鸭舌帽压得很低，帽檐的阴影几乎完全遮盖了他的上半张脸，只能看到紧抿着的、线条略显冷硬的嘴唇和带着青色胡茬的下颌。他的整个姿态都透着一股“勿扰”的、将自己隐藏在背景里的气息。
这与时瑾年那种即便在人群中也能被一眼识别出的、清冽孤傲如雪山之巅的气质，截然不同。
时瑾年是耀眼的，是带着棱角的，即使沉默也充满存在感；而眼前这个人，像是刻意打磨掉了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特征，融入了环境本身，如同墙角安静生长的苔藓。
“没关系。”苏念轻声回应，侧身让开。对方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便推着车子，脚步轻而快地消失在走廊另一端，仿佛从未出现过。
苏念也只是将这个小小的插曲当作日常一瞥，并未在意。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样一个身影，与那个在舞台上弹奏吉他、在检察院门口以决绝姿态对抗整个世界的时瑾年联系在一起。
艺术活动室里，气氛温暖而活跃。
苏念今天的课程是引导学员们用不同纹理的材料——粗糙的砂纸、光滑的丝绸、带有节疤的木片、湿润的黏土——来创作一幅“触觉风景画”。她闭上眼睛，如同他们一样，纯粹用手指去感受，去想象，然后试图将这种感知转化为画面的布局和意象。
“李大叔，试试把这块粗麻布贴在左上角，想象那是风吹过干燥土地的感觉。”
“小雅，你手边的羽毛，可以当作天空中飘过的云，很轻，很软……”
她穿梭在学员们中间，声音温和而富有引导性。她能理解他们的世界，因为她曾彻底地属于那里。
就在这时，活动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之前走廊上遇到的那个低帽檐护工，端着补充的颜料和画刷走了进来。他依旧沉默着，将东西放在角落的物料台上，然后便开始协助一位全盲的老人家调整画架的高度，动作熟练而精准。
苏念注意到，他协助学员时，动作格外的轻缓与温柔。
当一位学员因为无法掌控颜料的粘稠度而显得有些焦躁时，他并没有出声指导，而是默默地拿起一块刮板，示范性地在调色盘上轻轻刮动了两下，发出清晰而富有提示性的声音，然后引导着学员的手，让他自己去感受那种阻力与流畅。整个过程，他没有说一句话，却有效地平息了学员的不安。
课程接近尾声，苏念需要一种特定型号的板刷来演示一个技巧。她正要转身去物料台取，那个低帽檐的护工——她瞥见了他胸前的工作牌，上面印着“林叙”两个字——却像是预判到了她的需求，已经拿着那支板刷，走到了她身边。
“苏老师，您要的笔。”声音依旧是那种刻意压低的沙哑。
苏念道谢，伸手去接。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笔杆的瞬间，林叙的手腕几不可察地微微转动了一个极小的角度，将那支板刷的笔杆，调整到了一个恰好符合她最舒适抓握习惯的倾斜度。
这个动作极其自然，迅捷，仿佛只是无意识的顺手之举。但苏念的手指在空中微微一顿。
太顺手了。
这种递笔的角度，这种对使用者微小习惯的精准迎合，不像是一个普通护工能做到的。这更像是一种……长期观察、或者极其熟悉她作画习惯的人，才会有的细微体贴。就连许茜她们，也未必能注意到这样的小细节。
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感，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了一圈小小的涟漪。她不由得再次抬眼，仔细地看向这个叫“林叙”的护工。
他依旧低着头，帽檐遮挡了一切。只能看到他颈部紧绷的线条，和制服领口上方露出一小截、看起来略显苍白甚至有些粗糙的皮肤。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丝消毒水味，是这里最普通不过的气息。与记忆中时瑾年身上那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冷香，毫无相似之处。
气质更是天差地别。 时瑾年是月光，清冷皎洁，即使沉默也难掩其华；这个林叙却像是墙角的阴影，沉默，收敛，甚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笨拙的朴实。
苏念压下心头那点转瞬即逝的疑惑。大概是巧合吧，或者这个林护工只是特别细心和专业。她接过笔，微笑道：“谢谢，林护工。”
林叙只是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便迅速退开，再次融入到活动室的背景之中，开始默默地收拾起学员们散落的工具，动作麻利而无声，像一个最标准的、毫无个人色彩的背景板。
苏念收回目光，重新专注于眼前的课程。然而，那个递笔的细微动作，连同林叙身上那种矛盾的组合——极致的低调收敛与偶尔流露出的、超越寻常的精准体贴——却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她的心田，虽然尚未发芽，却已埋藏了下来。
康复中心的第一天，在平静与些许微妙的波澜中结束了。苏念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不知道，那个看似普通的护工林叙，将会给她的“重新学习看见”之路，带来怎样意想不到的变数与……启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