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的画室依旧沐浴在晨光中,但曾经孕育出《念念不忘》系列的那股原始、澎湃的力量,似乎随着光明的回归而悄然流失了。
苏念站在空白的画布前,手中紧握着调色板,上面挤满了鲜艳的颜料,像一道凝固的、沉默的彩虹。然而,她的手臂却如同灌了铅般沉重,无法将蘸饱颜色的画笔挥向那片等待填充的空白。
在这一年里,迷茫,如同浓稠的雾霭,将她紧紧包裹。
她重新拿起了画笔,视觉的回归本该让她如虎添翼,但现实却截然相反。
过去在全然的黑暗中,她无所依凭,也无所畏惧。画笔是她的盲杖,颜料是她的泥土,她凭借的是指尖触碰画布肌理的反馈,是内心汹涌情感的直接驱使,是记忆中色彩与旋律共鸣产生的幻象。
那时的创作,如同在地心引力的核心舞蹈,每一笔都是生命力的喷薄,是灵魂在绝境中的呐喊,充满了不受约束的、野蛮生长的力量。
可现在,光明回来了,却成了一个不可信赖的、时好时坏的向导。
她的视力像一台信号不稳的老旧电视机,时而清晰得让她能数清窗外树叶的脉络,时而又毫无预兆地蒙上一层薄纱,世界的边缘变得模糊,色彩相互渗透、浑浊。这种不确定性,让她对眼前所见的一切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她试图像古典画家那样,忠实地描绘摆在窗台上的那组静物——一个陶罐,几个水果。但当她努力去“看清”,去“复制”时,画布上呈现出的色彩,在她自己看来,却显得那么空洞、匠气,缺乏生气。
它们只是“像”,却没有“魂”,像一张技术过关却毫无感情色彩的摄影作品,与《念念不忘》系列中那些仿佛能呼吸、能呐喊的色块和线条相比,显得苍白无力。
她被卡在了一个尴尬的断层里。一边是失明前依赖视觉观察的创作惯性,一边是全盲时纯粹内在感知的爆发性体验。
视觉的回归非但没有弥合这两者,反而在她心中撕开了一道更大的裂痕。她既无法回到过去那种单纯“写生”的状态,因为视觉已不可靠;也无法完全回归黑暗中的“内视”,因为光明毕竟存在,干扰着她的纯粹。她被困住了,像一个同时掌握了两种语言却无法将它们流畅翻译的人,在自己的艺术领地里,成了一个失语者。
几天下来,画布上除了几块犹豫不决、最终又被颜料覆盖的色块外,几乎一无所获。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越收越紧。
“吱呀”一声,画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赵胖那颗圆滚滚的脑袋探了进来。他看见苏念对着画布发呆,脚下堆着几团揉皱的画稿,便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念念,还在跟艺术女神较劲呢?”他凑近了,压低声音,仿佛怕惊扰了那空白画布,“要我说啊,你这刚复明,又是大画家了,得紧跟时代潮流!画点大众喜闻乐见的,热度高高的!”
他眨着小眼睛,努力搜索着脑海中的“热点”,“比如……呃,画个医生的?白衣天使,多正能量!或者,咱们国家的航天事业,火箭升空,星辰大海!那画出来,绝对爆款,秒上热搜!”
他的话音刚落,两道冰冷的视线就同时钉在了他身上。许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双手抱胸,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视。林岚也从书架旁抬起头,温和的目光里带着不赞同的意味。
“赵小胖!”许茜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外号,语气像扔出的冰碴子,“你脑子里除了流量热搜能不能装点别的?念念是艺术家,不是你的热点营销号!你那套博眼球的玩意儿,别往她这里塞!”
赵胖被噎得脸一红,梗着脖子想反驳:“我这不是想帮念念打开思路嘛……”
“你这叫帮倒忙!”许茜打断他,不再理会他的嘟囔,转而看向神情萎靡的苏念,眉头紧锁。她看得出来,苏念不是没有灵感,是被自己内心的枷锁和外界无形的压力困住了,需要的是宣泄,是打破,而不是另一个框框。
她几步走上前,不由分说地夺下苏念手中的调色板和画笔,“啪”地放在一旁,然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坚定不容拒绝。
“走!”许茜的声音斩钉截铁,“别在这儿跟自己死磕了!再磕下去人都要发霉了!跟我去个地方,先把心里那点憋屈和乱七八糟的情绪都清理干净!”
苏念几乎是被许茜半拖着离开了画室,林岚看着她们离开,无奈地笑了笑,也开始收拾苏念散乱的画具。赵胖摸了摸鼻子,自知理亏,也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许茜带她去的地方,是一家格斗训练馆。
空气中弥漫着汗水、皮革和消毒水混合的、充满力量感的气息。擂台的绳索,厚重的沙袋,墙壁上巨大的镜子,一切都与宁静雅致的画室截然不同。许茜熟门熟路地找来两副拳击手套,丢给苏念一副。
“戴上!”她自己也利落地绑好手套,眼神灼亮,“什么都别想,就把眼前这个沙袋,当成所有让你不开心、让你纠结、让你无能为力的破事儿!”
苏念有些笨拙地戴好手套,站在那个沉重的、悬挂着的黑色沙袋前,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她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如此直接、如此暴力的宣泄方式。
“挥拳!用力!”许茜在她身后示范,一记干净利落的直拳砸在沙袋上,发出沉闷的“砰”声。
苏念犹豫着,模仿着许茜的动作,软绵绵地打出一拳。沙袋几乎纹丝不动。
“没吃饭吗?用力!”许茜喝道,“想想你受的那些罪!想想你看不清时的恐惧!想想你现在画不出来的憋屈!打出去!”
也许是许茜的话语点燃了什么,也许是这环境本身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苏念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次挥拳!这一次,她用上了腰腹的力量。
“砰!”
拳头与沙袋碰撞的闷响,通过手套传递到手臂,震得她骨头微微发麻。一种奇异的、打破禁忌的感觉涌了上来。
恐惧……对再次失去光明的恐惧。
无力……对无法掌控自己艺术命运的无力。
沉重……对时母的缅怀,对时瑾年的牵挂,对那份巨大恩情的无措。
愤怒……对命运无常的愤怒,对自己此刻停滞不前的愤怒。
所有这些被她压抑在心底、试图用理性去消化梳理的负面情绪,此刻找到了一个最原始、最直接的出口。
她开始疯狂地挥拳。直拳,摆拳,勾拳……毫无章法,只是竭尽全力地将所有情绪倾泻在面前的沙袋上。汗水迅速浸湿了她的头发和运动服,顺着额角、下颌滴落,在脚下的软垫上洇开深色的印记。肺部火辣辣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肌肉开始发出酸软的抗议。
但她没有停。
在极致的体力消耗中,大脑反而变得一片空白。那些纷乱的思绪,视觉带来的干扰和不确定,对艺术方向的迷茫,对未来的忧虑……全都像被高速离心机甩开了一样,暂时远离了她。世界简化成了呼吸的频率,心跳的鼓噪,和拳头撞击沙袋的节奏。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力竭,猛地一拳挥出后,整个人脱力地停了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汗水像雨一样滴落。眼前的沙袋因为最后的击打还在微微晃动。
她抬起头,模糊的视线聚焦在那个晃动的黑色物体上。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念头,如同划破厚重云层的闪电,猛地劈开了她混沌的脑海——
她错了!她之前的路走错了!
视觉回来了,她就迫不及待地想去“使用”它,试图用这个并不稳定的工具,去精准地捕捉、复制另一个同样不稳定的外部世界。她陷入了对“形似”和“技术”的执念,却忘记了艺术最本质的源泉,从来不是对外部世界的机械反映,而是内心世界的真实投射。
在黑暗中,她别无选择,只能向内挖掘,所以她的画充满了灵魂的震颤。而现在,她有了视觉,却反而被视觉束缚,试图用外在的、不可靠的感官,去取代内在的、真实的感知。
“视觉回来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因剧烈的喘息而断断续续,但眼神却越来越亮,如同被雨水洗过的星辰,“但它不再是唯一的依靠,甚至……不再是可靠的向导。”
她抬起汗湿的脸,看向镜子里那个狼狈却眼神锐利的自己。
“我不能只画我‘看到’的……那些随时可能模糊、可能消失的表象。”她的声音逐渐变得坚定,“我更需要画的,是我‘感知’到的,是我‘理解’的,是那些视觉无法捕捉,但我的心灵……清晰无比的东西!”
是黑暗中口琴声的慰藉,是吉他弦音的共鸣与决绝,是墓前百合的冰冷触感与照片上的温柔微笑,是拳套撞击沙袋时内心的宣泄与解放,是那份对短暂光明的极致珍惜与对未知黑暗的深刻恐惧……这些,才是她独一无二的生命体验,才是她艺术应该表达的真正内核!
她需要找到一种方法,将黑暗时期锤炼出的、无比敏锐的“内视”能力,与哪怕不稳定的光明下接收到的视觉信息,进行融合、转化、升华。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彼此交融,形成一种全新的、独属于她苏念此刻生命体验的——感知与表达方式。
她需要,抛掉所有成见和依赖,重新学习“看见”。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她全部的生命经验,用她那颗历经黑暗与光明洗礼后,更加敏感、更加复杂、也更加坚韧的心灵。
“许茜,”她直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可能的泪水,看向身边一直陪着她、同样气喘吁吁的朋友,露出了几天来第一个真正舒心的、带着豁然开朗意味的笑容,“我们回去吧。”
她知道,回到画室,面对的将不再是迷茫和空白,而是一场全新的、令人兴奋的探索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