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坐落在城市近郊的一座小山上,仿佛一个被时光特意放缓了脚步的宁静国度。
风穿过苍翠的松柏,带来沙沙的轻响,如同无声的叹息。阳光透过层叠的叶片,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明明灭灭,一如人生无常。
苏念独自一人,抱着一大束精心挑选的纯白百合,一步步走在洁净的青石台阶上。她的脚步很慢,很轻,生怕惊扰了此地的安眠。每向上一步,心脏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更攥紧一分。终于,她在一块打磨光滑的黑色墓碑前停下。
墓碑上,照片里的女性温柔地微笑着,眉眼间能清晰看到时瑾年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盛着同样的沉静,却比她的儿子多了几分未经风霜的柔暖。
她就是时瑾年的母亲,一位在苏念生命中几乎完全空白、却又在命运转折处投下巨大阴影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牵连的女性。
苏念缓缓地将那束象征着纯洁与缅怀的百合,轻轻放在墓碑前。白色的花瓣在深色石料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她静静地站着,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张照片上,内心翻涌着滔天巨浪般的矛盾与沉重。
恩情。
这个词像巨石般压在她心口。这份恩情,并非源于明确的赠与,而是交织着太多无法言说的因果。
是因为时母孕育、抚养了时瑾年吗?是因为她那未能挣脱的命运,间接塑造了如今这个让她深爱又心痛的时瑾年吗?还是因为,在那场席卷一切的家族风暴中,这位母亲或许曾是无言的受害者,甚至可能……在生命的最后,以某种她尚不完全知晓的方式,留下过一丝善意?
李星禾隐晦的提示,唐栀听来的模糊遗言,都指向一个未被完全证实的、关于“自主决定”的猜测。这猜测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名为“亏欠”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
爱情。
这份感情,同样沉重。她爱时瑾年,爱那个在音乐中孤寂燃烧的灵魂,爱那个为了她可以对抗全世界的男人。
可现在,他身陷囹圄,为了揭露真相,也为了斩断施加在她身上的枷锁,他付出了自由的代价。而她,站在这里,站在他母亲的墓前,享受着得来不易、尽管充满不确定性的光明和成功的喧嚣。
强烈的对比让她产生了几乎窒息的负罪感。这份爱情,因为掺杂了对他母亲命运的哀叹、对时家复杂恩怨的无力,以及对他牺牲的痛惜,变得不再纯粹,像是被浸在了苦涩的泪水里。
她该如何回报这份可能存在的、沉甸甸的恩情?又该如何面对那个失去母亲、又失去自由的爱人?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有资格,站在这里,代表什么,或者说,承受什么。
细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打破了墓园的死寂。
苏念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是她的朋友们,她们不放心她一个人来这里。
许茜、林岚和唐栀静静地走到她身边,如同沉默的守护。
她们的手中也都捧着素净的花束,依次上前,将鲜花轻放在百合旁边,然后退开,与苏念并肩站立,共同默哀。唐栀没有像往常一样举起手机,没有任何形式的记录或直播。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墓碑的照片上,眼神里充满了感同身受的哀伤与尊重。她知道,有些时刻,只属于内心,不容打扰。
许茜看着苏念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肩线,忍不住上前一步,用力揽住她的肩膀,试图传递一些实在的力量。她的声音带着她特有的直率,却刻意放得很轻:“念念,别想太多。时妈妈……她若在天有灵,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欣慰的。”
林岚也轻轻靠近,她的声音如同山间的清泉,柔和而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她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光明”的字眼,而是将话题引向了更广阔的生命维度:
“念念,你看这时妈妈的笑容,多温柔。我相信,每一位母亲,最深切的愿望,从来不是子女为她们背负什么沉重的包袱。”她顿了顿,望向远方起伏的山峦,仿佛在寻找更贴切的表达,“她们最大的期望,一定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挣脱束缚,活得自由,活得精彩,替她们去看她们未曾看尽的风景,去体验她们未能尽情体验的人生。这,或许才是对生命最好的延续,对母爱最好的告慰。”
林岚的话语,像一阵温和的风,轻轻吹散了萦绕在苏念心头的部分迷雾。她不是在劝她忘记,而是在引导她如何更好地“铭记”与“前行”。
苏念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微凉空气,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照片上那个笑容温柔的女性,为了她可能被压抑的一生,也为了她留下的、正在狱中承受磨砺的儿子。
她在墓前又站立了许久,直到腿脚有些发麻,才深深地、近乎虔诚地鞠了三个躬。第一个躬,献给这位命运多舛的母亲;第二个躬,献给那份可能存在的、无声的庇护;第三个躬,献给她与自己爱人之间,那斩不断、理还乱的命运牵连。
离开墓园,回到熟悉的城市,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夜晚,苏念独自坐在书桌前,打开了那本封面粗糙的日记本。盲文笔在纸面上划过,发出细微而确定的沙沙声,记录下她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
「晴,风凉。」
「今天,去看了时妈妈。墓碑很冷,照片上的笑容却很暖。」
「我站在她面前,感觉自己像一个窃取了某种珍贵东西的小偷。瑾年失去了她,又因为保护我而失去了自由。而我,却站在阳光之下,看着这个他可能许久都无法亲眼看见的世界。」
「岚岚说,母亲希望孩子自由和精彩。可这份自由,对瑾年而言,代价太大了。对我的而言,也因这份无法言说的恩情与亏欠,戴上了无形的枷锁。」
「这片可能源自于她最后意志的、珍贵而脆弱的光明,我究竟该如何承载,才能不负所望?而我,又该如何走到瑾年面前,才能让我们之间的爱情,不被这沉重的恩与债压垮?」
「瑾年,我们前方的路,究竟在哪里?」
写完最后一个凸点,她合上日记本,将它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能从这冰冷的点阵中,汲取到一丝穿越黑暗的温暖与力量。窗外,城市的灯火彻夜不眠,而她的内心,却在经历着一场无声的、关于恩情与爱情的艰难跋涉。
她知道,有些答案,只能由她自己,在未来的日子里,一步一步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