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灯火与赞誉,如同退潮的海水,只留下了一片寂静的沙滩。
晨光,如同稀释了的蜂蜜,缓慢地流淌进空旷的画室,在地板上投下窗棂清晰而狭长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亚麻仁油和干涸颜料混合的、独属于此地的气息,这味道本该让苏念感到安心,如同战士回到熟悉的演武场。
但此刻,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画架前的矮凳上,脊背挺得有些僵硬,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量。
她的手中,不是惯常的画笔或调色刀,而是一张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的纸——最新的视力检查表。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审慎。上面的数据曲线,那些代表着她眼中世界清晰度的数字,像一群失控的飞鸟留下的杂乱轨迹,上下起伏,毫无规律可言。每一次复查,都像是一次命运的宣判,而这次的结果,依旧指向那个悬而未决的答案——不稳定。
她复明了。拆下纱布的那一刻,光线与色彩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入她干涸已久的视界,那种冲击带来的晕眩与狂喜,至今记忆犹新。世界重新变得“具体”,云的形状,叶的脉络,朋友脸上细微的表情……一切都失而复得。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缓慢滋生的陌生感。
这种陌生,并非源于久别重逢的疏离。恰恰相反,是因为眼前的一切太过“正常”,正常得让她心慌。
窗外的香樟树在微风里摇曳,叶片在阳光下呈现出从嫩绿到墨绿,再到边缘泛着金黄的、难以计数的层次。
曾经的她,会为这丰富的绿色而心醉神迷,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它们捕捉到画布上。可现在,当她凝视这片绿色时,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提醒:“记住它,用力记住它,因为它可能随时会再次模糊、褪色,乃至彻底消失。”
每一种色彩,都仿佛被贴上了一个无形的“保质期”标签。
它们依旧绚烂,却失去了那份让人可以毫无挂碍沉浸其中的魔力。她像一个手持珍贵而易碎水晶杯的人,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既贪婪地啜饮着杯中的甘霖,又无时无刻不恐惧着失手打碎的瞬间。
视觉回来了,却成了一种需要谨慎使用的、不可靠的工具,将她卡在了一个尴尬的夹缝——一边是失明前依赖视觉的惯性,一边是全盲时纯粹内在感知的体验,两者都无法完全依靠,中间是巨大的、令人不安的灰色地带。
“叩叩叩——”
画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声音克制而有礼,打破了室内的凝滞。
“请进。”苏念抬起头,将那份检查表对折,再对折,塞进了身旁画材柜的抽屉里,仿佛这样就能暂时掩藏起那份不安。
李星禾推门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套裙,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整个人显得干练而专业。她手中拿着专业的录音设备和笔记本,目光在接触到苏念略显苍白的脸色和被她匆忙塞进抽屉的纸张时,敏锐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心疼与了然。
作为最早深度报道苏念、并力排众议动用“新锐艺术基金”支持她画展的媒体人,李星禾比任何人都清楚苏念此刻面临的,不仅仅是艺术上的转型,更是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严峻考验。
也正因如此,她此刻必须表现得比以往更加“官方”,更加“客观”。私人层面的欣赏与关切,必须被严格地框定在职业操守的范围内。
她不能让自己的个人情绪模糊了报道的边界,更不能让外界觉得她对苏念的持续关注掺杂了过多私人感情,从而削弱报道的公信力与苏念艺术成就本身的独立性。
她的尖锐,她的追问,恰恰是出于对苏念作为一个独立艺术家价值的最大尊重——她需要将这位艺术家面对的最真实、最核心的困境,冷静而深刻地呈现给公众。
她走到苏念对面,选了一个光线合适的位置坐下,动作优雅从容。她按下录音键,红色的指示灯亮起,像一只冷静审视的眼睛。
“苏念,再次祝贺你画展取得巨大成功。”李星禾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如同播报新闻,“我们都知道,您历经艰辛,重新拥抱了光明,这本身就是一个生命的奇迹,值得所有人为此欢欣。但根据我们了解到的一些情况,这片光明本身,似乎并非坚不可摧,它存在着一定的不确定性。”
她略微停顿,给苏念,也给自己一个缓冲,然后才抛出那个核心问题,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
“我想请问,这种长期游走于‘看得见’与‘可能再次看不见’之间的、特殊而敏感的生存状态,将对您的艺术视角、创作内核,乃至对‘存在’本身的认知,产生怎样根本性的、不可逆的改变?”
这个问题,像一把经过精密校准的手术刀,精准地避开了所有浮于表面的庆贺与励志叙事,剖开肌肤,直抵血肉深处那根最敏感、最疼痛的神经。
苏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绷紧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缓缓地从李星禾脸上移开,再次投向窗外。
她的眼神有些失焦,仿佛穿透了那层层叠叠的绿色,望向了某个更遥远、更不确定的未来。画室里静得能听到尘埃在光柱中浮动的微声。
几秒钟后,她才轻轻地、几乎像叹息一样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摸索般的不确定感,更像是在梳理自己内心纷乱的思绪:“它让我意识到……‘看见’,本身或许就是一种需要被重新审视、甚至重新学习的能力。”
她的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画着圈,“我们习惯了拥有,便觉得理所当然。但现在……我看到的每一片叶子,”她抬手指向窗外,“原来绿色……可以有这么多种层次,这么丰富的表情。而每一种,”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混合着珍惜与恐惧,“都值得被此刻的我,用力地、贪婪地,铭记在心里。”
就在这时,画室虚掩的门被“哐当”一声猛地推开,彻底打破了室内近乎凝重的气氛。
“念念!我的涅槃女神!兄弟们可想死你了!来来来,胖哥给你拍个‘重见光明后第一支艺术vlog’,记录一下女神重返战场的英姿,保证正能量爆棚!” 赵胖像一颗出膛的、圆滚滚的炮弹,举着他那套熟悉的直播设备,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他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热情,摄像头几乎要直接怼到苏念脸上,完全无视了室内正在进行的重要对话和苏念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
“死胖子!你给我站住!立刻!马上!”
一声清叱,如同按下了暂停键。许茜如同一道红色的闪电,从门边的阴影里猛地蹿出,动作迅捷得不像话。她一个箭步挡在赵胖和苏念之间,手臂一横,像一道坚固的屏障,结结实实地拦住了赵胖的去路。她个子比赵胖矮了不少,但此刻仰着头,眼神灼灼,气势十足,像一只被惹怒了的、全力护崽的母豹子。
“你长没长脑子?没看见念念脸色不好吗?没看见星禾姐在谈正事吗?”许茜压低声音,但每个字都像小鞭子一样抽在赵胖的神经上,火苗噼啪作响,“她现在是恢复期!恢复期懂不懂?医生说了要静养!眼睛不能疲劳,情绪不能有大波动!她现在需要的是安静适应,不是你那破直播间的喧嚣和流量!一边待着去!”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赵胖的圆鼻头上,语气里的威胁意味毫不掩饰。
赵胖被这突如其来的阻击和连珠炮似的训斥搞得一愣,高涨的气焰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呲啦”一声就熄了大半。
他讪讪地放下举着的相机,胖乎乎的脸上挤出一個尴尬又带着点委屈的笑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嘟囔道:“我……我这不是高兴嘛,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好好好,我错了,我这就撤,这就撤……”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后挪,难得地没有半句争辩,乖觉得像只被驯服了的熊。
这份近乎本能的“熟悉”与“压制”,并非一日炼成。自从苏念失明,尤其是经历车祸住院后,赵胖内心深处那份未被磨灭的良知与仗义,让他成了510宿舍的常客。
开始时是出于愧疚,总想送点水果、补品,打听一下苏念的情况以求心安。而许茜,作为宿舍公认的“武力担当”和苏念最铁杆的“健康守护神”,眼里揉不得沙子,没少为了苏念亟需的休息和隐私,与这个热情过度、有时显得莽撞聒噪的胖子展开“阻击战”。
几次三番,一个凭着热血往前冲,一个守着底线坚决拦,在这反复的“交锋”中,竟也磨合出了一种独特的、外人难以理解的默契与相处模式——往往在许茜毫不留情的语言镇压和眼神威慑下,赵胖会迅速认怂,偃旗息鼓。这份看似吵闹的关系,底层铺垫的,其实是源于共同关心苏念而达成的一种微妙且牢固的平衡与信任。
这场小小的插曲,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短暂地激起了涟漪,驱散了画室里过于沉重的空气。
李星禾的采访也已经完成,她熟练地关闭录音设备,收拾好笔记本。她站起身,走到苏念身边,目光落在她依旧带着些许茫然的眼睛上,之前的官方语气缓和了些许,低声道:“问题很好,你的回答也很真实。这就够了。好好休息,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报道发出前,我会先发给你过目。”
苏念点了点头,挤出一个感谢的微笑:“谢谢你,星禾姐。”
李星禾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离开。许茜瞪了门口探头探脑的赵胖一眼,也拉着不情不愿的他悄悄退了出去,并细心地为苏念带上了画室的门。
喧嚣散去,画室重新被寂静包裹,甚至比之前更加深沉。苏念缓缓地走到窗边,将微微汗湿的掌心轻轻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指尖传来清晰的凉意,窗外的世界依旧车水马龙,充满生机。阳光明媚,绿意盎然,一切都是那么真实、鲜活、触手可及。
这也是她必须重新学习如何与之相处的、既慷慨赠予又潜藏吝啬的世界。
她失去过,在绝对的黑暗中挣扎过;她得到过,在短暂的光明中狂喜过;而现在,她站在了一个更加复杂、更加莫测的十字路口。光明在她眼中,不再是一个稳定的、可以依赖的常量,而成了一个需要小心呵护、同时必须极致利用的、不断流逝的动态过程。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画架上蒙着白布的半成品,扫过颜料格里那些挤好了却尚未动用的、鲜艳夺目的颜色,扫过地上那幅在黑暗中诞生的、肌理纵横的《念念不忘》旧作。
一种前所未有的挑战感,混杂着对未知的恐惧和一丝不肯屈服的倔强,在她心底慢慢升腾。
她不仅要重新学习如何“看”,更要学习如何在这种悬而未决的危机感中,找到新的支点,继续她的“创造”。
前路迷雾重重,但她已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