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设在艺术中心顶楼的露天花园，城市的璀璨灯火在脚下铺展开来，如同一幅流动的星图。
香槟塔折射着迷离的光晕，人们的欢声笑语与轻柔的音乐交织，庆祝着《念念不忘》画展的巨大成功。
苏念被簇拥在人群中央，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祝贺与赞美。她穿着典雅的礼服，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重见光明的双眼映照着这派繁华盛景。
成功的滋味真实而滚烫。她看到自己的艺术被认可，自己的抗争被理解，自己的名字与“感知多样性”这个充满力量的词汇紧密相连。
李星禾正与几位重要的艺术评论家交谈，不时向她投来赞许的目光；林岚和一群被她COS秀吸引来的年轻人聊得热火朝天；唐栀和赵胖则举着手机，以这场盛宴为背景，进行着又一次充满正能量的直播。
一切看起来都如此完美，如同一个历经磨难后终于迎来的、标准的美好结局。
喧嚣如同潮水，一阵阵涌来，又一阵阵退去，在她心底留下一种奇异的、仿佛置身事外的疏离感。她的成功被所有人见证，但那个将她推向这条道路，并为此付出自由代价的人，却缺席了。
就在宴会气氛最热烈的时候，她包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不是短信，而是一封来自医院眼科中心的邮件提醒——是她术后第一次深度复查的电子报告。
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她借着去洗手间的名义，暂时离开了喧闹的中心，走到露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着一丝凉意。她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那封邮件。
报告的前半部分充斥着各种她看不太懂的医学数据和指标，但结论摘要却用清晰的语言写道：
「移植角膜片存活，当前无急性排斥反应迹象。但角膜内皮细胞计数持续低于长期安全阈值，且存在轻微角膜基质水肿。提示移植角膜长期存活能力存在不确定性，视力稳定性面临挑战。 建议密切随访，严格用药，避免任何可能加重负担的因素。」
冰冷的文字，像一把淬着寒冰的匕首，悄无声息地刺穿了她刚刚构筑起来的、关于光明的所有喜悦与安全感。
“长期存活能力存在不确定性”……
“视力稳定性面临挑战”……
医生之前的提醒言犹在耳——“移植角膜有保质期”。她本以为那是一个遥远的、抽象的风险，却没想到，保质期的倒计时，从一开始就已经在她眼中悄然启动。这片由爱与牺牲换来的光明，如同风中残烛，根基并不稳固。
她抬起头，望向脚下那片由无数灯火构成的、她刚刚重新认识的繁华世界。它们如此清晰，如此美丽，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即将可能再次降临的、永恒的毛玻璃。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一种巨大的“归零”。
时瑾年挣脱了家族的枷锁，获得了灵魂的自由，代价是失去财富、地位和眼前的自由，一切从负开始。
她重获了视觉，攀登了艺术的高峰，赢得了声誉，却发现这光明本身脆弱不堪，可能随时崩塌，再次归零。
他们两人，一个在外部的世界归零，一个在内部的感知世界归零。仿佛命运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在给予的同时，也埋下了收回的伏笔。
宴会仍在继续，朋友们的笑声隐约传来。苏念静静地站在光影交界处，一半身子沐浴在辉煌灯火下，一半隐在沉静夜色中。
她没有流泪，也没有惊慌，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着她。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封面粗糙便于触摸的皮质日记本和一支盲文笔——这是她失明期间养成的习惯，此刻，她用指尖感受着凸起的点阵，开始书写。
笔尖在纸面上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与远处的喧闹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今天，画展庆功。所有人都说，这是我的高光时刻。」
「我看见了茜茜荧光黄的腰包，看见了岚岚设计的华丽COS服，看见了星禾沉稳赞许的眼神，看见了唐栀和赵胖镜头里的热闹……这个世界，比我记忆中还要绚烂。」
「他也‘看见’了吗？透过铁窗的一角，是否能感受到一点点这里的灯火？」
「刚刚收到复查报告。医生说，我的光明，是有‘保质期’的。它很脆弱，像一个精美的琉璃盏，不知何时就会出现裂痕。」
「他失去了一切，从头开始。我拥有的光明，也可能随时归零。」
「我们仿佛站在一条线的两端，同时被命运推回了起点。」
她停下笔，指尖停留在纸页上，感受着那无声的凸起。然后，她继续写道，笔触变得坚定：
「但如果，起点并非绝境，而是河岸呢？」
「他曾在我童年的黑暗中，为我吹响口琴；在我再次失明时，用吉他唤醒我的色彩。现在，他洗去了家族的烙印，如同新生。」
「而我，见识过最极致的黑暗，也拥抱过最珍贵的光明。我的画笔，不再仅仅依赖视觉。」
「我们失去的，是枷锁与假象。我们拥有的，是彼此烙印在灵魂里的回响，和一颗被苦难淬炼过、更加坚韧的心。」
「所以，归零不是结束，是洗牌重来。」
写完最后一个点阵，她合上日记本，将它紧紧贴在胸口。
她转身，重新走向那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宴会中心。脸上依旧带着平静的微笑，但眼神深处，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少了一丝初获成功的恍惚与不安，多了一份洞悉命运无常后的沉稳与坚定。
她知道，前路依然布满荆棘，光明可能再次熄灭，等待漫长而未知。
但她也知道，当一切都看似归零的时刻，握在手中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比如这群不离不弃的朋友，比如她已然蜕变、不再依赖单一感官的艺术灵魂。
洗牌之后，牌局依旧。而她，已准备好再次入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