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展成功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室的寂静与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松节油与鲜花混合的气息。
苏念独自留在暂时还未撤展的展厅里,指尖轻轻拂过那幅名为《弦音》的巨大画作冰冷的画框。成功的喜悦是真实的,但心底那片因为某个人的缺席而留下的空洞,也同样真实地呼啸着。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轻微的、几乎融于寂静的脚步声。
苏念猛地转身。
展厅入口处,光影交界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是时瑾年。
他仿佛是从风暴眼里直接走出来的,身上带着一路奔波的仆仆风尘,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下颌冒出的胡茬让他看起来比之前清瘦、沧桑了许多。
但他站得很直,那双曾经盛满冷漠与疏离的眼睛,此刻如同被暴雨洗涤过的深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深切的愧疚、无法掩饰的疲惫、孤注一掷后的决绝,以及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深沉而克制的痛楚与不舍。
他没有立刻走近,只是那样静静地望着她,仿佛在贪婪地铭记这可能是最后一眼的凝视。
苏念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出喉咙。她张了张嘴,想问他好不好,想问他这一切是怎么扛过来的,想告诉他她知道了关于角膜的一切……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颤音的呼唤:
“时瑾年……”
他这才迈开脚步,一步步走向她。脚步声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两人紧绷的心弦上。他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属于外界风霜与疲惫的清冽气息。
他的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几乎将他淹没的歉意。
“对不起,念念……”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么多。”
千言万语,似乎都凝结在这句道歉里。为他父亲施加的压力,为他被迫的不告而别,为在她重见光明的时刻他无法陪伴在侧,也为即将到来的、更漫长的分离。
苏念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她用力摇头,“不,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我都知道了,角膜……还有你做的……”
时瑾年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他似乎想抬手触碰她的脸,但手指微微一动,又克制地蜷缩了回去。他现在,连一个简单的触碰都觉得是奢望,是玷污。
“我……我必须要去一个地方。”他艰难地开口,避开了具体的名称,但两人都心知肚明,“为我过去做过的一些……不那么合规的事情,承担责任。”
他看着她泪水涟涟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她等待?一个即将失去自由、身上还带着污点的人。
“我不知道会需要多久,”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我也不知道……出来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句盘旋在心头的话说了出来,不是命令,而是带着无尽卑微的恳请与告别:
“所以,别等我了,念念。”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怕看到自己无法承受的情绪,怕自己会失控,会动摇。
“忘了我,好好生活。你的画展很成功,你的未来……应该是一片光明,不应该……被我拖累。”
说完,他几乎是强迫自己转过身,不敢再有丝毫停留。他怕多待一秒,那拼命筑起的理智围墙就会彻底崩塌。
短暂的温存被现实紧迫的脚步声打破。罗思思的身影出现在展厅门口,她扶了扶眼镜,表情是一贯的冷静,语气平稳无波:“时瑾年,时间差不多了。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和初步分析,主动交代对你最有利。”
时瑾年最后用眼角余光,深深地看了苏念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毅然转身,走向罗思思,背影决绝而孤寂。
他们没有去警局,而是去了一间事先安排好的、符合法律程序的问询室。时瑾年的代理律师早已等在那里。
问询室内,时瑾年的态度异常配合。他没有丝毫隐瞒,坦然陈述了自己在过去几年中,为了“自保”和“收集证据”,利用时家少爷的身份和部分家族资源,所进行的一系列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行为——包括调用家族名下某些非公开的交通工具以避开父亲眼线、通过非正式渠道获取部分商业信息以印证父亲的非法勾当、甚至动用了一小部分属于家族的、难以界定具体用途的“活动经费”来支持林重的技术研究以及他自己前期的调查。
“我承认,这些行为在程序上存在瑕疵,甚至可能触犯了相关法规。”时瑾年的声音透过门缝隐约传来,清晰而冷静,“但我所做的这一切,其核心目的,是为了揭露一个更大的、更严重的罪行。我愿意为我使用的方法承担一切法律责任。”
罗思思没有进去,她站在门外,如同最可靠的守卫。
问询间隙,罗思思进来为他做情况分析。她条理清晰地阐述了“毒树之果”理论及其例外适用的司法实践倾向,并精准预判了可能的刑罚范围。她的用词专业,逻辑严密,远超一个普通历史系学生的认知范畴。
时瑾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不必惊讶。”罗思思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语气平淡地解释,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出身法学世家。祖父、父母都是资深法律从业者。高考时,我是全省文科榜眼,完全有实力继承家学。”
她顿了顿,视线似乎穿过墙壁,看到了某些遥远的过往。
“但我最终选择了历史史论。”她的声音里听不出遗憾,只有一种清醒的决断,“因为我发现,我痴迷的并非法律条文本身,而是驱动法律演变的深层社会逻辑与人性动机。每一个法条的背后,都是一部浓缩的时代史与人性史。研究历史,能让我在更宏大的维度上,理解‘规则’为何如此书写。”
她将目光转回时瑾年身上,恢复了那种高效的务实感:
“所以,请放心。我的法律知识储备与分析能力,足以应对你目前的状况。帮你,既是因为你是苏念在乎的人,也是因为……”
她停顿了一下,更加坚定的说道:
“你此案本身,就是一个极具研究价值的‘当代史样本’——关于资本与权力的边界,以及个体在巨型结构下的反抗路径。于公于私,我都不会袖手旁观。”
她的分析,像一张清晰的法律地图,为在迷雾中前行的时瑾年指明了最务实、代价最小的路径。这不是教他逃避,而是教他如何最有效地利用规则,保护自己,从而保留未来的一线生机。
当一切初步程序走完,时瑾年暂时得以离开,等待后续通知时,夜色已深。他走出那栋大楼,抬头望向城市的夜空,繁星被霓虹遮蔽,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前路。他没有再联系苏念,那句“别等我”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和自私。他只想她好,哪怕那份好里,再也没有他。
他独自消失在夜色中,背影萧索,走向他必须独自面对的、未知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