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一个无边无际的大黑幕，低低地笼罩在昂谷关的城楼之上。初冬的寒风，似一头头愤怒的野兽，在关隘内外呼啸肆虐。它卷着砂砾，狠狠地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仿佛是一群草原上的狼嚎，凄厉而阴森，让人不寒而栗。
刘龙独自一人坐在将军府的大堂内，周围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牛油巨烛在微风中摇曳不定，将他的身影撕扯得忽长忽短，那扭曲变形的影子，恰似他此刻内心极度挣扎的写照。他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的不是平日里研读的兵书，而是拓跋宏的那张手令。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无情地烫在他的心上，让他痛苦不堪。
王全上午的话语，如同重锤一般，砸向他的胸膛，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字字诛心：“将军，您不能再犹豫了，如今退路已绝，生机只在北方！昂谷关便是您最后的筹码，此时不献，更待何时？难道要等圣旨一到，我等皆成刀下之鬼，方才悔悟吗？”
“不甘心……老子不甘心啊！”刘龙突然低吼一声，那声音中充满了愤怒、不甘和无奈。他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桌上的令牌都跳了起来。他刘龙，镇守边关十余载，手握重兵，虽心中一直存有异心，却从未真正想过要踏出这叛国投敌的一步。他深知，这一步一旦踏出，便是万劫不复，将背负千古骂名，成为历史的罪人。
可王全说得也有道理，且不说姚瑞一旦进京，会说出他的罪证，就是这刺杀朝廷罪犯，都是大罪。皇上又怎会轻易饶过他？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紧紧地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无法活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凉的空气顺着喉咙直入肺腑，似乎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燥火。他缓缓走到窗前，望着关外那连绵不绝的灯火，心中五味杂陈。那些灯火，在黑暗中闪烁着，仿佛是敌人嘲讽的眼神。
投降，意味着苟活，可这也是他眼下唯一的生路。
“叫王全来。”他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亲兵答应着，匆匆出去了。
不一会儿，王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站立着，等待着刘龙的吩咐。
刘龙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声音低沉地问道：“信号……如何约定？”
王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微微低下头，轻声说道：“将军，我来时已与北荻拓跋宏元帅约定，将军若决心已定，便于今夜子时，于关楼最高处，悬挂三盏红色灯笼。他们见到信号，便会派前锋精锐前来接收关防。”
“三盏……红灯笼。”刘龙喃喃重复着，那红色，在他眼中仿佛是血的颜色，让他感到一阵心悸。“去吧。”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你去安排，选绝对可靠的心腹去做。”
“是！”王全躬身领命，迅速退下，脚步轻盈而敏捷。
子时的更声渐渐临近，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每一秒都让人感到无比煎熬。
刘龙换上了一身常服，未着甲胄。他独自一人缓缓登上昂谷关那高大雄伟的关楼。寒风扑面而来，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吹走。他脚下踩着的是大永的大地，这是他曾经誓言守卫的疆土，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他和将士们的汗水与热血；而关外，是虎视眈眈的北荻异族，是他们即将投身的方向。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屈辱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看到三名心腹士兵，正小心翼翼地提着三盏特制的、蒙着红绸的巨大灯笼，一步步艰难地攀上关楼顶端的旗杆。那红色在惨白的月光和摇曳的火把映照下，显得格外妖异，仿佛是三只充血的眼眸，冷漠地俯瞰着沉睡的关隘，也望向关外那无边的黑暗。
士兵们的动作有些迟缓，脸上带着迷茫与不安。他们不明白，为何要在这样的深夜悬挂红灯笼，更不明白这背后隐藏着的巨大阴谋。
“快一点！”王全在楼下低声催促，声音严厉而急切。
士兵们不敢再犹豫，他们咬紧牙关，奋力将灯笼依次挂上了旗杆。
一盏，两盏，三盏。
三团巨大的红光，在昂古关的至高点赫然亮起，如同三把燃烧的火炬，照亮了黑暗的夜空。它们冷漠地俯瞰着沉睡的关隘，仿佛在宣告着即将到来的灾难。
信号，发出了。
这一刻，刘龙感觉自己的魂魄仿佛也随着那红灯一起，被挂在了这耻辱的旗杆之上。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仿佛凝固了一般。关内大部分地区依旧沉睡在梦乡之中，只有王全率领的心腹在悄然行动。他们如同鬼魅一般，在黑暗中穿梭，控制着城门机括，尽量物生地打开城门，并“安抚”着几处关键营房。他们的动作熟练而迅速，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仿佛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一名在瓮城角落执勤的老兵，敏锐地察觉到了风中带来的异样气味。他猛地吸了吸鼻子，那气味不是往日熟悉的羊膻味，而是草原战马特有的腥臊味，还夹杂着一股冰冷的铁锈味。他心中一惊，狐疑地探出头，正看到沉重的关门被王全亲自推开一条缝隙。
“不对……”老兵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关外来的不是商队！王全他——！”
他的惊呼声还未传远，就被一支无声射来的弩箭扼杀在喉中。那支弩箭精准地射中了他的咽喉，他瞪大了眼睛，脸上带着惊恐和不甘，缓缓地倒了下去。但这一丝微澜，已足以惊动附近巡夜的一小队士兵。
“有敌情！”
“王全叛变了！”
短暂的死寂后，局部的小规模冲突如同火星溅入油锅，骤然爆发！忠于职守的守军与王全的亲信、以及最先涌入的北荻前锋，在城门附近展开了惨烈的搏杀。呵斥声、兵刃交击声、临死的惨叫声，瞬间撕破了夜的伪装，让整个关隘陷入了混乱之中。
刘龙在关楼上听得真切，每一道声音都像鞭子抽在他的心上，让他痛苦不堪。他看到一名跟随他多年的老校尉，带着一队人从营房中冲出。那老校尉满脸惊愕，不敢置信地望着关楼上的红灯与楼下的刘龙，嘶声喊道：“将军！您这是……这是叛……”
话未说完，一名北荻骁将手起刀落，一道寒光闪过，血光迸现，那老校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身体缓缓倒下，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刘龙闭上了眼睛，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那喷溅的鲜血，比他身后那三盏红灯，还要刺眼灼人。他心中充满了愧疚和痛苦，可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这零星的抵抗，在组织有序、源源不断涌入的北荻铁骑面前，迅速被扑灭、镇压。绝对的武力，很快重新掌控了局面。
北荻大将拓跋山，在亲卫的簇拥下，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踏入关内。他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志得意满的神情。他看着眼前这座极少代价拿下的大永雄关，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策马来到面色死灰的刘龙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洪亮地说道：“刘将军深明大义，献关有功，即日起，便封你为‘镇北大将军’，仍领旧部，随我大军效力！”
“镇北大将军……”刘龙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充满讽刺意味的封号，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缓缓跪倒在冰冷的、尚沾染着部下热血的土地上，额头触地，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两个字：“谢……将军。”那声音微弱而颤抖，仿佛是他内心痛苦的呻吟。
拓跋山哈哈大笑，笑声在弥漫着血腥气的关隘内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他不再看跪在地上的刘龙，扬鞭一指关内辽阔的腹地，大声喊道：“儿郎们，大永的门户，已为我们洞开！前进！”
更多的北荻铁骑，如同决堤的洪流，踏过昂古关的门槛，带着毁灭的气息，向着那片灯火稀疏、毫无防备的锦绣河山，汹涌而去。他们的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震得大地都为之颤抖。
城楼之上，那三盏红灯笼依旧在寒风中摇晃，像是指引着恶魔的路标，也映照着刘龙那张在火光与阴影之间，彻底失去了灵魂的脸。他的眼神空洞无神，仿佛已经看到了大永朝即将到来的灾难，却无力回天。
昂谷关，这座屹立百年的大永脊梁，在这一夜，于无声处，崩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