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冰冷而熟悉，萦绕在鼻尖。
苏念平静地躺在手术推车上，任由护士将她推向手术室。
眼前是一片永恒的黑暗，但她的心却不像初次失明时那般恐慌。指尖下意识地轻轻拂过覆在眼上的纱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某种温暖的触感——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源于灵魂深处，一种由巨大牺牲与无言守护传递而来的、沉甸甸的暖意。
就在手术前夜，李星禾来过。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一份关于时瑾年母亲生平与病逝情况的、措辞极其谨慎客观的资料，以及一份列有国内顶尖角膜移植专家及其专长的名单，放在了她的床头。在资料某一页的边缘，她用极细的笔，写下了一行小字：“捐献者信息保密，但爱，无法被掩盖。”
一些碎片化的信息，像一块块灼热的烙铁，烫在苏念的心上。她终于明白，这片可能到来的光明，并非命运的怜悯，而是那位素未谋面的温柔女性，在生命终点，用超越生死的魄力与母爱，为她，也为自己的儿子，强行撕开的一道希望之光。
而关于时瑾年……
在她住院的这些天，尽管朋友们刻意屏蔽了大部分网络喧嚣，但“时瑾年实名举报亲生父亲时锋”的惊涛骇浪，还是不可避免地涌入了她的世界。
她不需要看详细报道，仅从许茜欲言又止的愤慨、林岚无声的拥抱、以及罗思思偶尔提及“法律程序”时的冷静分析中，就已拼凑出那个沉默的男人，正在外面进行着一场怎样凶险、怎样决绝的战斗。
他用他的一切，包括他自己的未来，去兑现他曾对她说过的那句“我需要时间去解决这一切”，去对抗那份几乎将他们压垮的、名为“家族”的巨兽。
这份认知，让她躺在手术台上时，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与一种并肩作战的奇异力量。
“念念，别怕，我们都在外面等你！”许茜的声音在推车旁响起，一如既往的充满活力，试图驱散手术前的紧张。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念念！我的孩子！” 一个带着哭腔、无比熟悉的女声响起。
苏念的心猛地一跳，循着声音“望”去，尽管眼前只有黑暗。是妈妈！还有爸爸！他们还是赶来了！
“爸，妈……”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和依赖。
苏母扑到推车边，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她的手心冰凉而颤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你这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才告诉我们……别怕，爸爸妈妈来了，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苏父站在稍后一点，声音听起来比往常低沉沙哑许多，带着强装的镇定：“念念，勇敢点。医生是最好的，我们在外面守着。” 他简单的话语里，是如山般沉静的支撑。
父母的出现，像最后一块拼图，补齐了她此刻需要的所有情感支撑。她用力回握了一下母亲的手，又朝着父亲的方向微微点头。“嗯，我不怕。” 这一次，她的回答更加笃定。
她是真的不怕。与永恒的黑暗相比，任何通向光明的过程，无论多么短暂，都值得勇敢面对。亲情、友情，以及那份超越生死、沉重而隐秘的爱情，共同构筑了她此刻内心的堡垒。
手术室的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麻醉的效果如同温柔的潮水，将她卷入一片无知无觉的深海。在意识完全沉沦前，她仿佛又听到了那段跨越了两次生命黑暗的口琴与吉他交织的旋律，那是她的锚，她的光。
……
时间在混沌的感知中流逝。
当她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依旧是黑暗，但眼部的感觉已然不同。一种陌生的、轻微的异物感和压迫感提醒着她，改变已经发生。她不敢乱动，只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每一下，都像是在为那个崭新的、脆弱的世界计数。
接下来的几天是小心翼翼的恢复期。她严格遵守医嘱，避免任何可能损伤移植角膜的行为。许茜、林岚和罗思思轮流守在她身边，而她的父母更是几乎寸步不离。
苏母变着法子给她炖汤补身，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和亲戚间的琐事，试图用最日常的温暖驱散病房里的消毒水气味和女儿心中的不安。
苏父话不多，只是默默削好水果，调整好病床的角度，或者在她需要时，稳稳地扶住她的手臂。 她们默契地没有过多谈论时瑾年，但苏念知道，她们都明白，她重见光明的那一刻，也将是直面所有复杂现实的开端。
终于，到了拆开纱布的日子。
病房里静得能听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苏念坐在床沿，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主治医生站在她面前，动作轻柔而专业。
许茜、林岚、罗思思屏息静气地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而她的父母则紧紧挨在她身侧，一左一右，如同两尊守护神。苏母紧紧攥着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感到疼痛；苏父则屏住了呼吸，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医生的动作。 像是怕惊扰了某个神圣的仪式。
一层，又一层……包裹着世界的屏障被缓缓剥离。
当最后一层纱布被移开时，苏念下意识地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强烈的、即使隔着眼睑也能感受到的光感，像温水流过她的视神经，带来一阵酸涩的悸动。
“慢慢来，不要急，”医生的声音温和地引导着，“先试着睁开一条缝，适应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极其缓慢地，如同雏鸟初次试探巢穴外的天空，颤巍巍地掀开了一条眼缝。
模糊。
一片炫目的、晃动的、充满了各种色块和光斑的模糊。
刺痛感让她瞬间涌出了生理性的泪水，视线更加氤氲。她赶紧又闭上眼，喘息着。
“没关系，刚开始都这样。”医生安慰道，“角膜水肿还没完全消退，焦距也需要时间重新适应。再试一次，慢一点。”
“念念，别紧张，慢慢来……”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压抑的颤抖。
她再次尝试。这一次，她忍耐着那不适的眩光和模糊，努力地、固执地睁大眼睛。
世界，如同一张对焦缓慢的相片，开始在她眼前逐渐显影。
先是晃动的、穿着白大褂的人影轮廓，然后是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色彩开始分离，不再是混沌的一片，白色、蓝色、米黄色……线条开始变得清晰，窗户的边框，床头的栏杆……
她的心跳加速，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
然后，她看到了！首先是离她最近的、两张无比熟悉却又仿佛隔了一层薄雾的脸庞——妈妈眼中饱含的泪水与紧张期待的神情，爸爸那紧抿的嘴唇和微微发红的眼眶。他们的脸上似乎多了几道她“记忆中”没有的细纹，鬓角也添了几缕刺眼的白霜。
“爸……妈……”她喃喃着，泪水涌得更凶，但这是喜悦的泪水。
接着，一个极其扎眼、几乎可以说是“暴力”的色彩，猛地撞入了她的视野——一片无比鲜艳、荧光闪闪的柠檬黄！
许茜手里举着那个曾经被她吐槽过无数次“亮瞎狗眼”的荧光色腰包，几乎要怼到她脸上，圆圆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紧张又期待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念念！快看！是不是超怀念！这死亡荧光黄！全世界独一份！”
那一刻，所有的模糊仿佛都被这片炽烈的颜色驱散了。苏念的视线彻底聚焦，清晰地看到了许茜的脸，看到了她身后捂着嘴、眼睛亮晶晶的林岚，还有扶了扶眼镜、嘴角微微上扬的罗思思。
色彩，形状，光影……那个她曾经以为永远失去的视觉世界，带着些许的陌生，却又无比的熟悉，轰然回归。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不是出于悲伤，而是源于一种极致的感动与幸福。
她看着那片曾经觉得俗不可耐的荧光黄，第一次觉得，这颜色竟是如此的生动，如此的可爱，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她看着围在她身边的朋友们，看着父母那激动得难以自持的脸庞，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却笑着，用力地点头，声音哽咽：
“嗯……怀念……好看……真好看……我都看见了……”
苏母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那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担忧与此刻巨大喜悦的释放。苏父也转过身，悄悄用手指揩去眼角的湿润，肩膀微微放松了下来。
三个室友也立刻围了上来，几个女孩紧紧拥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病房里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喜悦与激动。
就在这喜悦弥漫的时刻，病房墙壁上悬挂的静音电视，屏幕上的早间新闻画面突然切换。主持人表情严肃，下方打出的标题赫然是——“时锋案最新进展：关键证人王助理已被控制，‘锋行’股价持续暴跌”。
画面上，短暂地闪过了一张时瑾年的照片。不是他以往清冷校草的模样，而是一张他在检察院门口被拍到的侧影，模糊，却透着不容错辨的决绝与孤独。
只是一瞥，苏念的泪水流得更加汹涌。但这一次，泪水里混杂着的心疼、理解与一种无法言说的联结，远多于喜悦。
待情绪稍稍平复，医生才走上前，进行了一些简单的视力检查，确认移植片位置良好，初步视力恢复符合预期。
“苏念，”医生的语气变得严肃了些，“手术很成功，但有些话我必须再次提醒你。”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苏父苏母也立刻收敛了情绪，紧张地看向医生。
医生看着苏念那双重新焕发出神采，却依旧带着红肿的眼睛，认真地说：
“移植的角膜，不同于你原生的组织。它……是有‘保质期’的。”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苏母倒吸一口气，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排斥反应的风险会长期存在，即使目前状况良好，也无法保证它能够伴随你一生。可能需要再次手术，也可能……未来的某一天，视力会再次衰退。”
医生的话语冷静而客观，像一阵微冷的风，吹散了刚刚聚集的所有暖意。喜悦的气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现实的阴影。
“所以，请务必珍惜这片来之不易的光明。定期复查，严格用药，避免外伤和过度用眼。你看到的每一个瞬间，都值得被好好珍藏。”
医生的叮嘱像一道轻微的烙印，刻在了喜悦之上。苏念抚上自己的眼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纱布的触感。
她想起黑暗中对颜料触感的依赖，对声音和气息的敏锐，以及那幅在极致黑暗中诞生的《念念不忘》。
她再次望向窗外，看向那片她曾经描绘过无数次，如今终于能真正看见的、蔚蓝的天空。目光坚定而清澈。
“我会的，医生。”她轻声说，却带着千斤的重量，“我会好好珍惜……每一秒的光明。”
因为这光明，自她睁眼的那一刻起，就已不仅仅关乎视觉。它是一份恩情的延续，也是一场战争的见证，更是一份她必须承载着，在所有人的爱中，勇敢走下去的、共同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