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升笑道:“这是自然。”
两人相视一笑,杨士奇拉着张升道:“张兄与我如今都已有了官身,咱们这便去鹤鸣楼开怀痛饮,希望你我能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正如杨士奇所言,名为鹤鸣的这座酒楼,取自《诗经》中的“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由于寓意极好。
因此无论是打算应试的生员,还是准备赴任的官员,临行前都喜欢前来光顾。
三楼包间之内的两个九品小官,在推杯换盏间,早已喝得面红过耳,杨士奇却还不住让店小二上酒。
张升劝道:“今日已饮了六七壶酒,杨兄不如早些回去休息,明日料理好家事后,咱们……”
杨士奇却手一摆,笑道:“张兄放心,杨某没醉,更不是个会饮酒误事之人。”
张升知道,怀才不遇多年的杨士奇,直到今日靠着好友推荐,方才得了一官半职,欢喜之余,又不免有着几分落寞,正需要靠喝酒来宣泄心中积攒已久的郁闷。
于是笑了笑便不再劝,拿起筷子夹了块东坡肘子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杨士奇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问道:“张兄,你是不是不信,以为杨某当真喝多了?”
猝不及防的张升差点噎着,赶忙囫囵将食物吞下,才说道:“杨兄这是说哪里话。”
杨士奇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方才给家母的那一百贯钞,并非世子殿下所赐,而是张兄你给的,是也不是?”
已有些微醺的张升,骤闻此言也忘了辩解,脱口而出道:“杨兄怎会知晓?”
杨士奇微闭着双目笑了笑,摆手道:“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随即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道:“但张兄的情意,杨士奇都记在了心里。
今后咱们是做朝廷的官员也好,做燕王的臣子也罢,只要你一句话,无论刀山火海,杨某都在所不辞!”
这番话的功效堪比醒酒汤,张升顿时大惊失色,慌忙起身推开房门望去。
只见外面无人偷听,这才关门走了回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杨兄慎言啊!”
杨士奇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此间并无外人,张兄放心。”
张升心道:难道朱棣想要夺位之心,已经路人皆知了不成,要不然怎么连杨士奇这个教书先生都会知道?
于是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悄声问道:“杨兄莫非听说了什么关于燕王殿下的风言风语?”
杨士奇摇头道:“不曾,杨某在野不在朝,坊间之人又怎敢妄议燕王殿下。”
张升不解道:“那杨兄为何会说出方才那等大逆不道之言来?”
杨士奇指了指张升,笑道:“因为张兄你啊。”
张升更感好奇,问道:“我?”
杨士奇颔首道:“不错。晋王、燕王、以及去岁刚刚在大宁就藩的宁王,无不是骁勇善战、雄霸一方的藩王,而且皆有意于至尊之位。
然真正胆敢付诸于行动者,恐怕也就只有燕王殿下了。”
张升追问道:“何以见得?”
杨士奇道:“先前杨某也不敢断言,不过从锦衣卫骤然来京,你我当日所做之事引发的后果,还有天子将身为庶民的张家女儿赐婚给燕世子来看。
今上显然是已对燕王有所怀疑,这才加以防范,正所谓无风不起浪,燕王定是做了一些逾矩之事,才引得对皇子皇孙格外宽厚的天子出手。
当然,这其中多半还有些杨某不知晓之事,但推论应该是大差不差。”
听闻杨士奇对个中内情并不是十分清楚,更不知道《最胜神机》的存在,张升暗自松了口气。
但同时也对其超强的分析能力佩服不已,庆幸自己带上了这位有力臂助,不由伸出拇指赞道:
“杨兄高明,看来此次应天府之行,杨兄定然可以大展身手,鸣于九皋。”
杨士奇举杯笑道:“张兄放心,杨某绝不会让你失望的,来,咱们再喝……”
只是话还未说完,便已醉倒在了酒桌上。
这时,一阵冷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张升不由得打了个机灵,自嘲道:
“还真是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
于是张升赶忙上前关上了窗子,又解下袍子为杨士奇披上,心道:
杨兄啊杨兄,我改变了你人生的走向,让你提早五年便做了官,提前九年做了我妹夫的幕僚。
希望你也能多帮他分忧,莫要令我妹妹经历中年丧夫之苦。
三月初九一大早,在张升、杨士奇、王艮与马和等人的簇拥下,在张辅、柳升以及百名军士的卫护中,燕世子的马车便威风凛凛地出了北平城。
朱高炽这一行人南下后,无论是经保定府,还是过河间府,沿途官员无不早早便遣人迎接,并且殷勤招待,一路之上更是畅通无阻,仅仅六日,便已进入山东境内。
可众人进入了德州城后,却依旧连山东官员的影子也没看到一个,只得在城中驿馆歇了。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驿丞尽管对燕世子礼敬有加,然而为其提供的餐食,竟是炒萝卜、炒韭菜、炒白菜、炒蘑菇和葱花豆腐汤。
张辅不悦道:“如此怠慢世子殿下,这些山东的官吏,当真好大的胆子。”
朱高炽摆手道:“文弼(张辅,字文弼)不必着恼,想来是人家还未得到消息,再者说来,这四菜一汤也正是皇爷爷所倡导的啊。”
张辅这才不敢再多言,道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张升虽然一时间还未想通,山东官场为何会如此行事,但却不由感到窃喜,心道:
照这么一路下去,我这妹夫只怕想不瘦都难。
谁知这时,朱高炽便已吩咐道:“马和,快去买些德州烧鸡、九转大肠还有把子肉回来!”
待得饭罢,燕世子的车队继续南下,沿途依然没有山东的官员迎接。
两日后,一行人到达了山东省城济南府,可却还是只能在驿馆借宿,为朱高炽提供的,也照旧是那让人毫无胃口的四菜一汤。
忍无可忍的张辅终于骂道:“混账东西,你们就是这么招待世子殿下的吗!”
精明的张辅说到这里,便暗自瞥眼望向了朱高炽,见其只是默不作声,并无阻拦之意,张辅胆气立壮,一脚便将桌子踢翻在地,喝道:
“叫你们济南府能管事的官员。速速前来拜见世子殿下,否则本将军便一把火烧了你这破驿站!”
那驿丞吓得连声称是,慌忙低着头逃了出去。
张升见状,不禁暗自苦笑,心道:太史公曾说,民以食为天。其实王子又何尝不是?
似朱高炽这等厚道的老实人,若是长时间不能满足口舌之欲,看来也是会有脾气的。
约莫过了盏茶功夫,那驿丞便引着一位眉目清朗的青年官员走了过来。
张升注意到,那官员至多不过三十岁的年纪,但身上穿的却是高级官员才能穿的红袍,胸前的补子绣纹,竟是三品文官所独有的孔雀。
到得近前,那官员恭谨地行礼道:“山东左参政铁铉,拜见世子殿下。”
旁人听了还不觉怎地,张升却是悚然一惊:身为回族后裔的铁铉,尽管聪慧敏捷且熟读经史,更因忠贞果敢而深得朱元璋器重,亲自为其赐字鼎石。
然而却是到了建文帝即位后才被升为山东参政,莫非我的到来,不仅改变了杨士奇和王艮的命运,还影响到了其他人……
就在张升思绪万千之时,朱高炽已不冷不热地说道:“铁大人请起,本王可担不起你此等大礼。”
铁铉起身道:“此为人臣之礼,下官不敢僭越。”
见朱高炽沉着脸不再说话,张辅便指着散落一地的青菜,诘问道:
“铁大人既然是懂礼之人,那下官倒要请教请教,这便是你们山东官场的待客之道么?”
铁铉不动声色地反问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四境之内皆是大明天子之臣,本官只知道大明官场,不知这位将军所说的山东官场是何意。
莫非在你心中,山东已然不在圣上设置的承宣布政使司之列了么?”
被对方突然间扣了这么大一个帽子,张辅大惊,赶忙摆手道:“不!下官绝无此意!”
见此情形,朱高炽不禁皱起了眉头,王艮却是暗暗颔首,只觉这番话字字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
杨士奇凑到张升耳边,悄声问道:“张兄,要不要杨某同他辩上一辩?”
张升压低了声音道:“且先不忙。”
于是杨士奇便退到一旁,静观其变。
略微回过神来的张辅,又指摘道:“世子殿下身份尊贵,为何沿途的驿丞胆大包天,竟敢餐餐用萝卜白菜糊弄!”
铁铉直言不讳地说道:“下面的官员确是曾问询过本官,究竟要以何等规格来迎接燕王世子。
不过本官明确地做出了答复,要响应天子号召,以他老人家所倡导的四菜一汤招待。”
张辅冷笑着问道:“莫非山东已穷困至此,只能吃得上这些青菜豆腐了不成?”
铁铉正色道:“春雨贵如油,可近来天气大旱,滴雨不降。
一部分穷苦的百姓,不要说是吃上青菜豆腐,大白米饭,就连稀粥也未必能顿顿喝上,食树皮者有之,食草根者亦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