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是时瑾年人生中最漫长、最煎熬,却也最专注的一段时光。
他像一头受了重伤,却必须在暗处潜伏、等待唯一一击必杀机会的猎豹。
他强迫自己进食,吞咽着无味的压缩饼干和冰冷的瓶装水,只为维持最基本的体力。
他尝试睡觉,但眼皮刚合上,母亲临终前哀伤而不甘的眼神、苏念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以及网络上那些恶毒的文字便交替出现,将他从短暂的迷糊中狠狠拽回现实。
房间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囚笼。他不再关注外界的任何信息,将那部屏幕碎裂的廉价手机彻底丢进垃圾桶,连同上面承载的无数恶意。他的整个世界,收缩到了这方肮脏、破败的空间里,以及那台连接着渺茫希望的笔记本电脑上。
时间仿佛被黏稠的空气拉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粗糙的砂纸上摩擦他的神经。
他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盯着墙壁上那块被他砸出的裂痕,脑海中却在疯狂地推演、复盘。他将自己多年来暗中收集的、关于时家那些见不得光的商业往来、资金异常流转的零散信息,一遍又一遍地在脑中梳理。
他知道,那些东西如同散落的拼图,缺乏最关键的核心图块,无法构成完整的画面,更无法撼动时锋的根基。而林重正在挖掘的,正是那块能够定位所有碎片、揭示最终真相的——核心。
偶尔,他会站起身,在狭窄得令人窒息的房间里踱步,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脚底被玻璃划破的伤口已经凝结,但每一次落步,依旧传来细微的刺痛,这疼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他回忆起母亲去世前几周,他匆忙赶回那座冰冷宅邸时的情景。他记得父亲时锋在书房里对他说的那番话,语气看似沉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你母亲的身体……医生已经尽力了。是癌细胞扩散得太快……你也要有心理准备。”
当时他被巨大的悲痛击中,并未深想。如今看来,那每一个字,都可能包裹着冰冷的谎言。
这七十二小时,不仅是对林重技术的考验,更是对时瑾年意志力的极限锤炼。焦虑、期待、恐惧、愤怒……种种情绪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
他几次几乎要忍不住,想要发信息去询问进度,但指尖落在键盘上,又硬生生忍住。他不能打扰林重,不能增加任何一丝暴露的风险。他必须等。只能等。
当时钟的指针,终于缓慢而坚定地爬过第七十二个小时的终点时,时瑾年正靠在墙边,闭着眼睛,试图用意志力压下胸腔里那头名为焦灼的野兽。
“嘀——”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提示音,如同在寂静的深海中投入了一颗石子,瞬间荡开了所有的死寂。
时瑾年猛地睁开眼!那一瞬间,他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随即以一种近乎狂暴的速度涌向心脏,撞击着他的耳膜,发出擂鼓般的轰鸣。他几乎是扑到电脑前,屏幕幽蓝的光映亮了他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加密通讯的界面,一个文件传输请求正在静静闪烁。下面,附着林重发来的说明。那文字依旧简洁,但时瑾年却从中读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那是一种耗尽心力的疲惫,甚至……带着一丝完成不可能任务后的微澜。
「成功提取核心数据碎片3段。覆盖层多达七重,部分音频因物理损坏及多重覆盖严重损毁。已动用‘深度神经网络学习’与‘上下文关联修复’进行极限修复与增强。报告生成,严谨度97.8%。关键人声分离度达到可辨识阈值。」
紧接着,那一行字如期而至,仿佛带着穿透虚拟网络的、冰冷的宿命感:
「真相需要被听见。」
时瑾年的呼吸骤然收紧。他死死盯着那行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灵魂深处。他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来不及感受那即将揭开真相的恐惧,手指已经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决绝,点开了那个承载着他所有希望、恐惧、以及未来命运的文件。
专业的报告界面瞬间铺满屏幕。复杂的频谱图像是某种神秘的星图,密密麻麻的数据分析和波形对比图如同天书,详细记录了数据恢复的每一步艰难过程,包括如何剥离层层覆盖的噪音,如何从严重失真的信号中捕捉并增强那微弱的人声频率。
这些技术细节,时瑾年看不懂,也无需看懂。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激光,直接越过所有冗杂的分析,死死锁定了报告下方,那三个被用醒目的红色边框标记为“关键证据”的音频附件。每一个附件后面,都附带着简短的时间戳和内容概要,像三把即将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房间里所有浑浊、压抑的空气都一次性压入肺腑,转化为支撑他听完这一切的勇气。他拿起旁边那副专门准备的高保真耳机,动作缓慢而郑重地戴上。耳罩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世界瞬间陷入一种极致的安静,只剩下他自己狂躁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
他感觉自己的指尖有些发凉,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轻微颤抖。这颤抖并非源于怯懦,而是因为他深知,自己即将聆听的,不是一段普通的录音,而是命运的审判,是母亲用生命留下的最后控诉,是一场关乎生死、爱与背叛的最终裁决。
他的食指,终于沉重地落下,按下了第一个附件的播放键。
片段一(母亲去世前两个月,夜晚):
【环境音:先是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是皮质鞋底踩在厚地毯上,然后是医疗仪器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营造出一种压抑的病房氛围。】
时锋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惯常的、不容置疑的权威,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治疗方案,就按我之前说的定。陈教授那边,我已经亲自打好招呼了。他推荐的那种新型靶向药,能用,就尽快用上。”
一个微弱的女声,她的气息非常不稳,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病弱的颤抖和一丝恳求:“……可是……阿锋……我……我觉得……这几天……好像……没那么糟……我们……能不能……再观察……”
时锋立刻打断,语气冰冷,带着明显的斥责:“你觉得?你觉得有什么用?”他的声音提高,压迫感更强,“听医生的!听我的!难道我……还会害你不成?”
【录音在这里突兀地结束,仿佛被某种外力强行切断,只留下一片死寂。】
片段二(母亲去世前三周,下午):
【环境音:背景里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欢快的鸟鸣声,与病房内的死气沉沉形成残酷对比。偶尔有陶瓷杯碟轻轻碰撞的清脆声响,可能是护工在照料。】
母亲的声音比前一段更加虚弱,气若游丝,但其中蕴含的哀伤和质疑却清晰可辨:“……为什么……换了那种新药之后……我……我更难受了……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头晕……晕得厉害……”
一个陌生的男声出现,语气非常公式化,带着医生特有的冷静,但缺乏温度,仿佛在背诵条文:“夫人,请您放宽心。这……可能是药物起效过程中的正常反应,个体差异不同。治疗方案是时先生和专家团队共同制定的,请您……务必坚持。”
母亲发出一阵艰难的喘息,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和无助:“正常?我……我觉得……一点都不像……”
【录音再次戛然而止,末尾那一下极其轻微的“咔”声,更像是被远程操控强行掐断的痕迹。】
时瑾年的呼吸在耳机下变得粗重,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前两段录音,已经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他的心脏。
那所谓的“新型靶向药”,那父亲不容置疑的态度,那医生冷漠的“正常反应”……一切线索,都指向一个令人发指的阴谋。
他几乎没有停顿,用颤抖得更厉害的手指,点开了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附件。
片段三(母亲去世前一周,深夜):
【环境音:极其安静,静得可怕。只有母亲艰难而滞重、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用尽全力的喘息声,清晰地回荡在耳边。这声音本身,就充满了生命流逝的残酷。】
母亲的声音如同游丝,断断续续,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但却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惊人的清醒与决绝。她的话语,不再虚弱,而是清晰地、一字一顿地,仿佛知道自己在被监听,或者说,正是要刻意说给某些“耳朵”听:
“……我知道……你……在听……时锋……”
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几乎让人怀疑她下一秒就会窒息
“……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是……你……你和他们……加速了这一切……”
咳嗽稍平,她的声音里突然透出一种彻骨的悲凉和解脱
“……也好……这人间……太冷了……”
她的语气骤然变得无比温柔,充满了无尽的爱与牵挂
“……小年……我的……儿子……妈妈……只希望……你能……自由……飞翔……远离……这一切……”
紧接着,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无比清晰、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灵魂呐喊而出,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记住!我的眼睛……给那个叫苏念的孩子……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与你们时家……毫无关系!不准……不准你们拿它……去威胁我的儿子!!”
【录音在此处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的电磁干扰噪音覆盖,那噪音尖锐刺耳,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扼住了母亲的喉咙,最终,一切归于死寂般的沉默。】
播放结束。
世界,死寂。
时瑾年僵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高保真耳机里,只剩下音频结束后长长的空白所带来的嗡嗡耳鸣,以及他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咆哮声。
报告屏幕上那些原本冰冷陌生、复杂如天书的数据和波形图,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熊熊燃烧的烈焰,在他眼前、在他脑海中疯狂地舞动、炸裂!
不是猜测!不是推断!
是证据!铁证!
父亲时锋……竟然真的在母亲的病情上动了手脚!他为了让时瑾年彻底失去依靠、只能像傀儡一样接受与陈家的联姻,为了让这个始终试图挣脱掌控的儿子再无退路和情感牵绊,竟然不惜采用激进甚至可能有害的治疗方案,甚至可能使用了加速母亲衰竭的药物,硬生生地、冷酷地将她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而母亲,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以如此惨烈而清醒的方式,看穿了这个冷酷无比的算计,并用自己的遗言,为他铺就了一条反抗的道路,同时,也用尽最后力气,保护了那个无辜的女孩苏念!
滔天的怒火,混杂着巨大的悲恸、以及对父亲人性彻底泯灭的寒意,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又像是席卷一切的海啸,在他胸腔里轰然爆发,疯狂地冲撞着他的四肢百骸。
但奇异的是,这一次,这足以将人摧毁的剧烈情绪,并没有让他失控狂怒。反而像是被极致低温瞬间冻结,凝聚、压缩成了一种无比坚硬、无比冷静、也无比可怕的复仇意志。他的眼神,不再有迷茫和痛苦,只剩下了一片冰冷、漆黑、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决心。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取下耳机,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录音中母亲那不屈的、仍在呐喊的灵魂。
他关掉报告页面,动作流畅而稳定,仿佛只是在关闭一个普通的文件。然后,他开始冷静地整合所有线索——林重提供的这份终极密钥,赵胖之前摸索到的时家核心人物行踪规律,他自己暗中收集多年的、时家商业往来中那些见不得光的蛛丝马迹……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段来自家庭监控的、充满了人性之恶与伟大母爱的录音,赋予了统一的灵魂和指向,串联成了一条无可辩驳的、直指核心的、足以“弑父”的证据链。
他拿起那部加密手机,打开录音功能,将嘴唇贴近话筒。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因极力压抑的情感而微微震颤,却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庄严,和一种冰冷刺骨的、足以冻结空气的恨意:
“妈……”他轻声唤道,仿佛母亲就在耳边,“我听到了。”
“你的委屈……你的不甘……你的保护……我都……听到了。”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再开口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万载寒冰中捞出来,带着决绝的杀意:
“现在,该轮到他们……来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