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一晃,林逸十二岁。
村后山崖有半截古松,树干斜探云海,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天蒙蒙亮,松顶常立一位白发老人——林远山之父林守拙,江湖人称"守拙翁"。
他背手迎罡风,灰布长衫猎猎,远看只是一截枯木。
直到村口传来"笃笃"竹梆声——林逸敲自制的"晨钟"跑来,老人才睁眼,眸里寒星一闪,亮得吓人。
"晚了一息。"他抬手,一缕白发被风撩起,像银丝剑穗。
林逸吐舌,把竹梆往地上一扔,拱手行礼:"爷爷,今天练什么?"
"先劈柴,再劈风。"老人淡淡一句,转身踏入竹林。
竹林中央,摆着一座新柴垛,高过林逸头顶。
林守拙屈指弹刀,一柄钝斧旋转落下,"噗"地插进木墩。
"日出前劈完,少一根,加练一个时辰。"
林逸深吸,抡斧,"啪!"青冈木裂成两半,竹影随刀光晃动。
老人负手一旁,声音不高,却压得竹叶静默:
"斧无锋,心中有锋;柴有形,劈的是杂念。"
汗珠顺少年下颌滴落,脚下尘土润成深圈。
最后一根木柴应声而分时,朝阳恰好探出云海,金线透竹,照得爷孙俩一身碎光。
林守拙抬眼:"歇半盏茶,然后劈风。"
所谓"劈风",是用竹梢上凝的露珠练剑眼。
林逸手握一根削直的青竹,竹尖绑薄刃,须以剑意点破露珠,却不震落叶片。
竹叶万千,风一过,万点珠光乱飞。
少年屏息,手腕微沉,竹剑斜挑——
"嗤——"
三滴露珠被剖成六瓣,叶面纹丝不动。
林守拙点头,又摇头:"快而准,算及格;慢而化,方叫剑。"
老人忽地并指如剑,随意一划,十丈外一根细竹无风自折,断口平滑。
"看好了——"
他再抬手,断竹却悬停空中,叶上露珠自行滚落,汇成一条银线,绕指而飞,像被无形之丝牵引。
林逸瞪大眼,只觉爷爷两指间,藏着一条静水深流的河。
午后,山崖青石。
林守拙解下腰间一柄短剑——木鞘无纹,剑名"听潮"。
"我林家剑,重势不重力,有六势:藏、破、引、逆、借、空。"
老人拔剑,剑身竟钝而无锋,像一片宽厚的柳叶。
"第一势·藏。"
剑尖垂落,气息尽敛,老人明明站在那里,却仿佛与山崖同寂。
林逸眨眼,爷爷的身影竟在日光里模糊起来。
"第二势·破。"
剑尖挑起,一道无形风压掠过,崖边白云被切成两截,久久不合。
少年心跳如鼓,胸口那弯月痕隐隐发热。
林守拙收剑,递过"听潮":"自今日起,每日六势各练三百,少一剑,罚跪桩一夜。"
林逸双手接过,只觉木剑沉如千钧——
他不知,剑鞘底层,藏着半片残卷,正是《九天玄功》总纲的"月曜篇"。
三更,柴门半掩。
爷孙对坐,石桌上一壶自酿米酒,两碟山椒炒蛋。
林守拙摩挲酒杯,忽然开口:"江湖最凶险的,不是刀,是人心。"
火光摇曳,映出老人眼角深褶,"你爹让你劈柴三千,是磨力;我让你劈风取露,是磨心。力与心合,方能守住剑锋,也守住自己。"
林逸抿酒,辣得吐舌,却忍不住问:"爷爷,我胸口这个月痕到底是什么?"
老人沉默,半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是债,也是钥匙。债要还,钥匙……能开天门,也能放恶鬼。"
窗外,一片乌云恰好遮住弦月,天地陡暗。
风中,传来隐约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像极远处有人在黑夜开锁。
霜降前夜,狼群再起。
这次,却有几头额生白纹,眼泛绿火,直扑林家后院。
林守拙提"听潮"而出,灰发在月光下炸开,像一头怒狮。
"退!"
一字喝出,剑未出鞘,最前巨狼已被无形剑气震裂头颅。
林逸握竹剑,手心全是汗。
一头残狼绕过老人,扑向少年——
竹剑第六势"空"下意识挥出,狼身穿过剑影,竟扑了个空, inertia让它撞向木桩。
林逸回身一斩,竹剑断,狼血溅在他脸上,滚烫。
这是他第一次见血,也是第一次明白:剑,不只是劈柴与露珠。
狼尸横陈,血染菜园。
林守拙蹲身,两指蘸血,在地面画出一弯残月,与林逸胸口的印记一般无二。
老人抬头,眸色比夜更沉:"他们来了。"
"谁?"
"当年逼我封剑的人。"老人声音沙哑,"也是给你留下月痕的人。"
远处山道,忽有火把排成一条长龙,蜿蜒向村。
火光最前端,一面黑旗猎猎,旗心绣的——
正是弯月如钩,滴着暗红血珠。
林守拙拔剑,"听潮"第一次真正出鞘,剑身竟无锋自鸣,如海啸将临。
他背对少年,低声道:"无论发生什么,别让人拿走你的钥匙。"
火把逼近,铁链声再次响起,"哗啦——"
像套在谁的脖子上,又像缠住了整个山村的命。
夜风带来刺鼻的血腥与焦糊,乌云被火光映得通红。
林逸握紧断竹,胸口月痕灼烧般剧痛——
他隐隐听见,体内有什么东西,正随着铁链声,一起被缓缓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