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粉彩瓶静静地立在林子谦的工作台上,瓶身上那道被拙劣修复过的裂痕,如同美人面上的一道狰狞伤疤,刺目而令人叹息。胡管事留下的“考题”,其难度远超寻常。不仅要去除原有低劣的修复材料而不伤及瓶体本身脆弱的釉彩,还要在已经被污染、结构可能已遭破坏的裂缝基础上,进行二次修复,并达到“焕然新生”的效果。
这无异于一场刮骨疗毒的手术。
林子谦没有立刻动手。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只是观察。用放大镜一寸寸地审视那道旧痕,判断原来使用的劣质粘合剂的成分和渗透深度,评估其对粉彩釉面可能造成的潜在损害。他甚至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感受裂缝边缘的细微起伏,试图理解当初破损时的受力情况。
周墨谨在此期间来看过一次,并未给出具体意见,只留下一句:“去腐方能生新。然去腐之刀,需稳、需准、需忍。”
林子谦深以为然。他知道,第一步,也是最关键、最危险的一步,就是彻底清除原有的修复痕迹。
他放弃了常规的物理刮除方法,那太容易对脆弱的釉面造成二次伤害。他根据《髹饰录补遗》中记载的一种温和脱胶古法,结合自己对大漆特性的理解,反复试验,调配出一种特制的溶剂。这种溶剂能有效软化、溶解那些劣质粘合剂,却对瓷器釉面的影响降至最低。
即便有了合适的“手术刀”,操作过程依旧惊心动魄。他用最细的狼毫笔,蘸取微量溶剂,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涂在旧修复材料上,等待其慢慢软化,再用特制的竹刀,以近乎刺绣般的耐心和精准,将那些已然发黑变质的材料轻轻剥离。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且不能有丝毫急躁。溶剂用量需恰到好处,多一分可能损伤釉彩,少一分则无法清除干净。剥离时力道更是要妙到毫巅,重一丝可能带下釉片,轻一丝则去不净残留。
整整三天,林子谦几乎不眠不休,全部的精力都凝聚在笔尖与竹刀之上。工坊里其他人都远远看着,不敢打扰。连一向看他不顺眼的陈管事,也被他这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和谨慎所慑,几次想挑刺,却找不到任何由头。
当最后一点黑色的劣质材料被清除,露出裂缝原本的状态时,林子谦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浑身虚脱。裂缝边缘的釉面虽有极细微的损伤,但远比预想中要好,这为他接下来的修复保留了最大的可能。
清除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粘合与勾勒,同样面临挑战。裂缝经过之前的破坏,变得不再规整,且残留的溶剂可能影响新漆的附着力。他必须重新清理断面,并用自己调制的、附着力极强的底料进行加固,确保万无一失。
在勾勒金线时,他也没有遵循常规。粉彩瓶本身色彩富丽,图案繁复,若用常规亮金色,反而显得突兀俗气。他大胆地选用了《补遗》中提及的一种“暗金”技法,将金粉进行特殊处理,使其呈现出一种柔和内敛、略带斑驳古意的哑光金色。金线的走向,他也精心设计,并非完全沿着裂缝,而是巧妙地穿插在瓶身原有的花卉纹饰之间,使其既修复了破损,又仿佛成为了图案的一部分,浑然天成。
当最后一点金粉敷设完成,整个粉彩瓶仿佛被注入了一道沉静的灵魂。那道曾经狰狞的裂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如同古老枝蔓般、与瓶身纹饰完美融合的暗金细线。它不仅修复了破损,更赋予这件器物一种历经沧桑后、涅槃重生的独特美感,华贵而不失沉静,绚丽而更添风骨。
林子谦退后几步,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心中充满了疲惫后的宁静与满足。他知道,他做到了。
三日后,胡管事如期而至。当他看到修复完成的粉彩瓶时,脸上的倨傲与精明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他围着工作台转了好几圈,拿起瓶子对着光反复查看,手指在那道暗金修复线上摩挲了许久。
“这……这……”他张了张嘴,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修复效果,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甚至比他想象的完美还要完美!这已经不是修复,而是升华!
最终,他放下瓶子,脸上的表情复杂难明,对着周墨谨和林子谦拱了拱手,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周师傅调教有方,林师傅技艺通神!胡某……服了!此前多有冒犯,还望海涵!酬金加倍,即刻奉上!”
他痛快地付了加倍的酬金,带着瓶子,几乎是落荒而逃,再也不敢有丝毫试探之意。
消息很快传开。“宝器斋”胡管事在天工坊折戟沉沙,林子谦“刮骨疗毒”妙手回春的故事,如同长了翅膀,在江南的工艺圈子里迅速流传。这一次,他的名声不再是虚浮的涟漪,而是用实打实的、令人叹服的技艺,铸就了一块金字招牌。
经此一役,工坊内那些暗中的刁难与冷语,彻底销声匿迹。实力,是打破一切偏见与非议最有力的武器。连陈管事,在面对他时,那眼底的阴鸷也更深了,却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忌惮。
周墨谨在胡管事走后,走到林子谦面前,看着他虽然疲惫却目光清亮的眼睛,缓缓道:“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你,很好。”
林子谦躬身:“全赖师傅教导。”
周墨谨摇了摇头,目光望向工坊外广阔的天空:“我能教你的,已然不多。往后的路,需靠你自己去闯,去悟了。”
林子谦心中一震,知道师傅此言,意味着他已真正出师,拥有了独立门户的资格与能力。
风浪暂息,而更广阔的天地,已在他面前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