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光大亮。
陈林是被一阵久违的、食物的香气唤醒的。
不是合租房里那种隔夜外卖的馊味，也不是便利店速食包的塑料味， 浓郁的肉包子气息混合着现磨豆浆的醇厚香气，霸道地钻进他的鼻孔。
他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上下的骨头缝都舒展开了，仿佛积攒了数年的疲惫与憋屈，都在这一觉中烟消云散。
昨晚那场“零成本恐怖片”虽然没费什么力气，但精神高度集中，此刻睡饱之后，只觉得神清气爽，五感都清明了几分。
脑海里，陈玄似乎也刚“睡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带着一股宿醉般的腔调：“嗯……昨晚那几个小贼的惊恐，倒是比上等龙涎香还好闻，安神助眠。小子，下次找几个来头大的，他们的恐惧味道更醇厚。”
陈林懒得理他这个变态的爱好，穿上格子衫推门而出。
然后，他就被门口的阵仗给整不会了。
晨光下的百工巷，仿佛一幅被注入了灵魂的民俗画卷，活了过来。
巷口卖包子的王大爷一见他，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抄起夹子，也不问他要什么，满满当当地夹了三个大肉包塞进一个纸袋里，动作快得像变戏法。“小林！来！拿着！大爷请你的！不许给钱！”
陈林下意识想掏手机的手僵在半空，还没来得及说出“不用了”谢谢，旁边理发店门口扫地的李大妈已经笑呵呵地冲了过来，硬是往他另一只手里塞了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崭新棉手帕，触感柔软。
“好孩子，真是好样的！昨晚我听陈老哥说了，给咱们百工巷出了一口恶气！以后头发大妈包了，给你剪个最精神的小伙发型！”
“小林啊，我那铺子里新到了一批好木料，看你屋里空荡荡的，大叔我给你免费打一套桌椅！”木匠张大叔扛着根刨得光滑的木料，嗓门洪亮地像打雷。
陈林完全被这山呼海啸般的热情给淹没了。
他一个重度社恐，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在之前的公司，同事们只会把他当便利贴，用完就扔，背地里还嘲笑他是“忍者神龟”。而在这里，他只是顺手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却收获了整条街的善意和热量，烫得他手足无措，脸颊发烧。
就在他几乎要落荒而逃时，“陈记食府”的陈伯端着一碗热气腾腾、铺着金黄煎蛋的阳春面走了出来。看到陈林，老人家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小林，大恩不言谢！”他把碗郑重地塞到陈林手里，“以后，只要我这店还开着，你在这吃饭，终身免费！”
那碗很烫，但陈林的心头，却涌起一股比碗更烫的暖流，酸酸的，胀胀的，一直冲到鼻腔。
这就是“家”的感觉吗？是被接纳，被认可，被守护的感觉。
他手忙脚乱地应付着热情的街坊们，最终抱着一碗面，提着一袋包子，揣着一块手帕，狼狈又珍重地逃到一个角落蹲下。他挑起一根面条，混着汤汁吸进嘴里，那鲜美的味道，瞬间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奶奶做的手擀面。前所未有的踏实感，让他那颗漂泊已久的心，终于找到了锚点。
吃完面，他想起一件事，转身走向巷子深处那家挂着“燕归巢”牌匾的古董玩具店。
店门虚掩着，苏燕正站在工作台前。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青色的改良旗袍，剪裁合体，勾勒出窈窕的腰线。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天鹅颈。她没有看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上。
那是一颗核桃大小的黄铜球，她正用一张极细的砂纸，专注而轻柔地打磨着，动作充满了某种韵律感，仿佛不是在打磨一件物品，而是在安抚一个沉睡的生命。
“昨晚，干得不错。”
她头也不抬，声音清冷，却比之前少了许多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尖锐。
“没丢我们手艺人的脸。”
陈林从口袋里，掏出那只完好无损的木鸟“鸣镝”，他昨晚回来后，还特意用软布将上面沾染的灰尘擦拭干净了。他将木鸟轻轻放在了她的工作台上。
“物归原主。”
苏燕打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干净如新的木鸟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她本以为，以陈林那瘦弱的身板，即便能爬上屋顶，这精巧的木鸟也难免磕碰。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去拿那只木鸟。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木鸟翅膀的瞬间，也无意中碰到了陈林还未完全收回的手指。
苏燕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
他的手，有些冰凉，却不像寻常社畜那样虚浮无力。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指腹带着薄茧，稳定得如磐石，似乎天生就是为了掌控精密之物而生。这双手，和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她的目光终于从木鸟身上移开，第一次真正地、毫无保留地正视着陈林的眼睛。
“你昨晚用的全是计谋，不是蛮力。”她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我听陈伯说了，你让那几个地痞自己跑去自首，还把以前的烂事都交代了。这叫‘攻心为上’。”
苏燕的美目微微眯起，像一只发现猎物踪迹的猫。
“我门中典籍记载过一种手段，不伤人分毫，却能诛心于无形。再加上你那手出神入化的开锁手法……绝不是野路子。”
气氛，在这一刻似乎变得紧张起来。
“你到底是谁？”
陈林看着她那双写满审视和好奇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脑海里，陈玄冷哼一声：“怕什么？区区一个机巧门的女娃子，我陈家的名头，说出来吓死她！”
陈林知道，再含糊其辞已经没用了。他深吸一口气，决定透露一部分真相。
“我姓陈。”他缓缓开口，“祖上……确实是吃手艺这碗饭的。不过手艺传到我这，基本上已经断了。”
“姓陈……”苏燕的红唇微动，重复着这个姓氏，瞳孔骤然一缩。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攻心为上……手艺人……姓陈的……”
突然，她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猛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眸里，爆发出一种混杂着震惊、源自历史传承的厌恶，以及一丝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的复杂光芒！
“难道是……”她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历史的尘埃与冰冷。
“下九流之首，盗门陈家？！”
轰！
这两个词，如同两颗炸雷，在陈林的脑海里同时炸开！
盗门陈家？
下九流之首？
他只知道老祖宗是个贼，还是个很厉害的“雅贼”，可从没想过，自家祖上竟然还有这么大、这么……上不了台面的名头？！他自己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一种荒谬又震撼的感觉席卷全身。
“哈哈哈哈！说得好！但不全对！”脑海中，陈玄的声音不再是傲娇，而是一种石破天惊的狂傲与得意，“算你这女娃子有点见识！不过什么下九流之首？那是鼠目寸光之辈给老祖我安的污名！想当年，我陈家执掌的，是‘百匠门’的刑堂！是清理门户的执法者！那些上三门的老顽固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
陈玄这番话的信息量，让陈林的大脑直接宕机。
而苏燕的表情，已经变得极为精彩。
她看着陈林那张“人畜无害”、甚至因为震惊而带着一丝茫然的脸，完全无法将他和那个传说中手段神秘、人人喊打、被百匠门除名的“盗门”联系在一起。
可昨晚那神鬼莫测的手段，又让她不得不信。
鄙夷和欣赏，厌恶与好奇，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她脸上激烈地交战，让她的神情前所未有的矛盾。她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做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
终于，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卸掉了千斤重担。
“百工巷欢迎的是匠人，不是鸡鸣狗盗之辈。”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锐利，像两把出鞘的刻刀，要剖开陈林的内心。
“但你昨晚所为，合乎‘侠义’二字。盗亦有道……或许，典籍记载，未必为实。”
她凝视着陈林，抛出了一个足以改变他一生的重磅问题，也像是在开启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百匠门’，你听说过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