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瑾年藏身于西南边陲小城一家最不起眼的旅馆。
房间在三楼走廊尽头,墙纸上蔓延着不知名的污渍,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与霉味混合的陈旧气息。
他没有开灯,只将厚重的窗帘拉开一条缝隙,让傍晚灰败的天光勉强透进来,在他脚边投下一道狭长的、模糊的光带。这不是逃避——他反复对自己说,更像是一种被迫的蛰伏。像一头被围猎的幼兽,明知敌人强大,却因獠牙未丰、力量悬殊,不得不暂时隐匿踪迹,在黑暗中磨砺爪牙,寻找那几乎不存在的反击缝隙。
他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面前那台画面闪烁的旧电视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和声源。他并非在看,只是在用这种机械的方式,让自己与那个他被迫远离的世界保持一丝脆弱的连接,同时也用这嘈杂来抵御内心无休止的自我拷问。
离开苏念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的方案:公开反抗?无异于螳臂当车,只会激怒时锋,给苏念带来更直接的伤害。
寻找父亲的把柄?他身处权力的外围,那些真正核心的、足以构成威胁的秘密,被守护得密不透风。
寻求外部帮助?谁会为了他去对抗如日中天的时家?每一种思路都像走入死胡同,最终都指向更深的无力感。这种清醒的、无力的筹划,比单纯的愤怒更折磨人。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部冰冷的、不记名的廉价手机,屏幕漆黑,如同他此刻的心境。就在这时,电视里本地一个午间新闻的重播画面,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劈开了房间的沉闷——
是那条盘山公路!他绝不会认错!镜头摇晃着扫过侧翻的摩托车轮,地上隐约可见的、令人心惊的暗色痕迹,记者语速飞快地重复着“一名支教女大学生……意外……送医……”
“苏念?!”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从胸腔里猛地掏空,随即又被冰冷的恐惧填满。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带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但他浑然未觉。
他扑到电视前,双手死死按住那冰冷的、带着静电嗡鸣的屏幕,指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仿佛这样就能穿透这虚幻的光影,触碰到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又愧疚万分的人。
“意外”……为什么是现在?她的眼睛……是不是已经到了极限?是不是他的离开,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不是他那些自以为是的、尚未成熟的“计划”,反而将她推向了更危险的境地?无数尖锐的疑问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他几乎是扑到床边,颤抖着抓起那部廉价手机。指尖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僵硬、冰凉,几次都无法准确按下解锁键。
他终于打开浏览器,手指在粗糙的屏幕上笨拙地滑动,输入那些让他心惊肉跳的关键词。当搜索结果如同狰狞的潮水般涌现在眼前时,他感觉全身的血液在瞬间逆流、冻结。
除了那条简短到近乎冷漠的地方新闻,更多的,是各种自媒体和社交平台上如同毒菌般滋生的、带着耸动标题和恶意的文章、帖子:
【惊爆!天才油画少女支教途中神秘车祸,是意外还是为情所困,绝望出走?】
【深度起底苏念:与豪门公子暧昧不清,疑似被玩弄后抛弃,精神崩溃酿成惨剧】
【独家爆料:某S姓女生心机深沉,逼婚不成反自食其果,事故真相令人唏嘘】
这些文字,不再是简单的信息,它们像一条条沾满粘液的、冰冷的毒蛇,顺着他的眼睛钻入大脑,缠绕住他的心脏,然后狠狠收紧!评论区里,那些匿名的、充满恶意的揣测、不堪入目的辱骂、猎奇的追问,像无数把淬毒的匕首,隔着冰冷的屏幕,一刀一刀地凌迟着他的灵魂。
他们在肆意践踏她的尊严,将她的痛苦扭曲成一场供人消遣的廉价戏剧!
愤怒,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在他胸腔里轰然爆发,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但这愤怒之中,更夹杂着一种刻骨的、冰寒的确认感——他认得这种手法!这种精准、阴毒、善于操纵舆论、惯于将受害者钉在耻辱柱上的行事风格,这绝非偶然的网络暴力!
这是时锋的手笔!是他那个视一切为棋子的父亲,在他拒绝那份屈辱的协议后,对苏念发起的冷酷报复和赤裸裸的警告!父亲不仅要夺走她看见光明的权利,还要彻底玷污她的名誉,让她在社会的唾弃中彻底沉沦,以此向他证明,任何反抗的念头都是多么可笑和徒劳!
“呃啊——!!”
一声如同困兽濒死般的、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嘶吼,终于冲破了紧咬的牙关。积压了太久的愤怒、愧疚、无力感,以及对父亲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怨恨,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他猛地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部承载着无数恶意的手机,狠狠地、决绝地砸向对面墙上那面布满灰尘和污渍的、映照着他狼狈身影的镜子!
“砰——哗啦啦——!”
镜面应声而碎,发出刺耳欲聋的爆裂声。无数玻璃碎片如同炸开的冰晶,四散飞溅,划过他的脸颊、手臂,带来细微而尖锐的刺痛。
屏幕上那些恶毒的文字,在无数破碎的镜片中扭曲、折射、分裂,变得更加光怪陆离,却也更加深刻地、如同烙印般刻入了他的脑海和灵魂。
他粗重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赤红的双眼死死地、近乎狰狞地瞪着那面已经彻底碎裂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无数个破碎的、变形的、写满了痛苦、愤怒和绝望的他——那个在家族阴影下挣扎求存的儿子,那个在爱情与责任间痛苦摇摆的男人,那个自以为能掌控局面却连累挚爱堕入深渊的失败者!
苏念在画室里专注调色时微蹙的眉头,她在星空下提及口琴声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柔软与忧伤,她握着他的手,坚定地说“不要为我放弃你自己”时那清亮而决绝的眼神……这些无比珍贵、温暖了他灰暗生命的画面,与眼前屏幕上那些恶毒的诽谤、与记忆中父亲那张永远冰冷、充满算计的脸,疯狂地交织、碰撞、撕扯!
不能再等了!
不能再犹豫了!
他之前所有的权衡、所有的隐忍、所有试图寻找一个“完美”时机和方法的想法,在这一刻,被这铺天盖地的恶意和苏念正在承受的、身与心的双重凌迟,彻底击得粉碎!
他以为自己需要更周全的准备,需要更强大的力量,却悲哀地发现,在他谨慎谋划的每一刻,那个他发誓要保护的人,都在因为他所谓的“等待”而承受着更深的伤害!他的蛰伏,在父亲毫无底线的攻击面前,不仅毫无意义,甚至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
他一步一步,近乎蹒跚地,踩过满地的玻璃碎片,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走到那面破碎的镜子前。锋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拖鞋,刺入脚底的皮肉,指尖也在无意识的抓握中被划破,温热的血珠渗出,滴落在肮脏的地毯上,留下暗红的印记,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此刻,他所有的感官都被胸腔里那股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愤怒,以及一种混合着巨大悲痛与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决心所占据。
他抬起血迹斑斑的手,猛地抓住一块较大的、边缘尖锐的镜框碎片,冰冷的触感和锐利的边缘让他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诡异的清醒。
他死死盯着碎片中那个眼神已然彻底改变、燃烧着毁灭与重生火焰的自己,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嘶哑、颤抖,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摒弃所有幻想的、斩钉截铁的坚定,一字一句,如同宣誓般立下誓言:
“时、锋……”
“你……看好了……”
“这一次——”
“我、不、会、再、等、了!”
不再是隐忍的观望,不再是谨慎的权衡。
苏念的鲜血、她的泪水、她被玷污的名誉,像最炽烈的燃料,彻底点燃了他心中积压的所有情绪。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哪怕会撞得粉身碎骨,他也要用这残存的一切,向那座囚禁了他多年、如今更要吞噬他所爱之人的冰冷大山,发起一场不计后果的、决死的冲锋。
觉醒,并非总是伴随着希望的光芒,有时,它诞生于绝望的灰烬与愤怒的烈焰之中,带着与过去同归于尽的决绝。
他松开手,镜框碎片落回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而他眼中,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燃烧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