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河带来的名声涟漪,在周墨谨“勿乱本心”的告诫与日复一日的枯燥劳作中,渐渐沉淀下来。林子谦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埋头苦干的学徒,只是身上那份经由紫檀茶则淬炼出的沉静气度,已无法掩盖。
这日,工坊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一位身着素色锦袍、气质清癯的老者,在仆从的簇拥下缓步而入。他并未携带破损的器物,目光先在工坊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正在指导学徒调漆的周墨谨身上。
“墨谨兄,别来无恙。”老者拱手,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久居人上的威仪。
周墨谨见到来人,古井无波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罕见的郑重,放下工具,拱手还礼:“李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被称作李公的老者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打开后,里面衬着明黄软缎,上面静静躺着一块半环形、带有缺口的玉器。那玉质温润,色泽青白,表面带着深浅不一的赭色沁斑,形制古朴,透着一股苍茫之气。
“此乃一件战国谷纹玉玦,”李公将木盒轻轻推至周墨谨面前,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家传之物,不慎跌损,裂为三片。老夫寻访多处,皆言修复不难,难在复原其‘神韵’与‘古意’。思来想去,唯墨谨兄或可一试。”
周墨谨没有立刻去碰那玉玦,只是凝目细观。林子谦和其他学徒也被这古朴的玉器吸引,不由得屏息观望。他们平日接触的多是陶瓷木器,如此古玉,还是第一次见到。
“玉质坚脆,沁色深入肌理,”周墨谨缓缓开口,“金缮其上,若不得法,非但不能续其神,反如美人面上添疤,徒增匠气。李公所托,重逾千斤。”
李公颔首:“正因如此,才非墨谨兄不可。老夫不求其光洁如新,但求能续其血脉,存其古魂。需要何等材料,多少时日,墨谨兄尽管开口。”
周墨谨沉吟片刻,道:“玉器修复,非同一般。需先静观其裂口走向,沁色分布,再思应对之策。李公可否将此玦暂留坊中三日,容我仔细斟酌?”
“自无不可。”李公爽快应下,又寒暄几句,便带着仆从离去,约定三日后再来。
工坊内一时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紫檀木盒中的碎玉上。战国玉玦,家传之宝,这已远超寻常修复的范畴,更像是一场与历史对话的挑战。
周墨谨小心地拿起一片碎玉,对着光,仔细观察裂口的形态与沁色的过渡。他看得极其专注,眉头微蹙。
“林子谦。”他忽然出声。
林子谦心中一凛,连忙上前:“弟子在。”
“你来看。”周墨谨将手中的玉片递给他,又指向木盒中另外两片,“看这裂口,看这沁色,若由你来修复,当如何着手?”
这突如其来的考校,让林子谦呼吸都为之一窒。他双手接过那冰凉润泽的玉片,感觉重若千钧。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依言仔细观察。
裂口并非整齐的断线,而是带着细微的崩茬和蜿蜒的走向,显示出跌落时受力的复杂。而那些赭色的沁斑,如同岁月的笔触,有的深入裂口内部,有的在断面边缘形成深浅不一的过渡。
他看得越久,越觉得这修复艰难无比。大漆的颜色如何调配,才能与玉质和沁色和谐?金线的走向如何设计,才能既连接碎片,又不破坏玉玦本身的古朴气韵?粘合的力道如何掌控,才能避免对脆弱的玉质造成二次损伤?
他沉思良久,才谨慎开口,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干涩:“回师傅,弟子以为,此玉修复,难在‘隐’与‘显’的平衡。粘合需‘隐’,力求无缝,不损玉体;金线可‘显’,但非为主角,其走向当顺应裂口天然脉络,其色泽当与沁斑遥相呼应,旨在‘提神’,而非‘夺魂’。具体……弟子愚钝,尚无法细述。”
他没有给出具体方案,只是提出了修复的理念。这并非推诿,而是在巨大压力下,基于对“相性”理解所能做出的最诚实回答。
周墨谨听完,未置可否,只是将玉片收回,淡淡道:“观察尚可,思虑未深。三日内,你便跟着我,一同参详此玉。”
此言一出,不仅林子谦愣住,其他学徒更是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参与如此重要的修复,哪怕是作为旁观和学习,也是莫大的机遇与认可!
“是!师傅!”林子谦压下心中激动,郑重应下。
接下来的三日,林子谦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周墨谨身边。看他用放大镜观察玉玦的每一处细节,看他反复调试与大漆颜色相近的底料,看他用笔在纸上勾勒金线可能的走向,又一一否定。
周墨谨时而沉思,时而与林子谦讨论一二。
“此处沁色深沉,金线若过于明亮,便显突兀,当如何?”
“裂口在此处有分叉,金线是顺势分而走之,还是合而为一,取其大势?”
这些问题,每一个都直指修复的核心。林子谦绞尽脑汁,结合自己现代的美学积累和对金缮的理解,提出一些想法,有的被周墨谨采纳,有的被直接驳回。他丝毫不气馁,反而在这种高强度的思维碰撞中,感觉自己对修复之“道”的理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深化着。
他注意到,周墨谨调试底料时,并非追求与玉色完全一致,而是调出一种略深于玉质基底、又能与沁色形成过渡的灰褐色。他也注意到,周墨谨最终勾勒的金线走向,并非完全沿着裂口,而是在几处关键转折点,做了极其微妙的偏移和强调,使得金线本身也带上了某种古朴的韵律感。
这三日,他学到的东西,比过去数月还要多,还要深刻。
第三日傍晚,李公如期而至。
周墨谨已将玉玦修复完成。当它再次呈现在紫檀木盒中时,李公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那三块碎片已然完美地结合为一体,若非仔细辨认,几乎看不到粘合的痕迹。而那道蜿蜒其上的金线,色泽并非耀眼的亮金,而是一种沉黯内敛的暗金色,其走向与玉玦的谷纹和沁斑形成了奇妙的呼应,它没有掩盖玉玦的古拙,反而像是一道时光的刻痕,为其注入了新的生命力,让那份苍茫的古意,变得更加厚重和完整。
“好!好!好!”李公连说三个好字,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续脉连魂,存古开新!墨谨兄,此乃神乎其技!老夫……感激不尽!”他对着周墨谨,深深一揖。
周墨谨坦然受之,平静道:“李公谬赞,物有其命,老夫不过顺其性而为。”
李公珍而重之地收起玉玦,付了远超寻常的酬金,又对一直静立一旁的林子谦点了点头,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工坊重归平静。周墨谨看着若有所思的林子谦,问道:“这三日,你看到了什么?”
林子谦沉吟片刻,抬起头,目光清澈:“弟子看到,最高明的修复,不是掩盖,而是对话。与器物对话,与时光对话,最终,是与自己的内心对话。”
周墨谨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欣慰,转身走向内室,只留下一句话在空气中缓缓回荡:
“记住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