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思落于纸上,终是虚影。当真要动刀琢这紫檀木瘤时,林子谦才更深切地体会到“相性”二字的重量与艰难。这并非简单的依葫芦画瓢,而是在尊重材料天性的前提下,进行一场谨慎而大胆的引导。
他没有急于求成。前三天,他几乎没怎么动用锋利的刻刀,大部分时间都在用各种粗细的磨石,反复打磨、感受木瘤的整体形态与内部结构。紫檀木质坚硬致密,打磨起来极为耗时费力,汗水常常浸透他的额发,手臂酸胀不堪。但他乐在其中,每一次摩擦,都让他对这块木料的脾性多了解一分。
他必须判断出哪些嶙峋的突起是必须保留、体现其风骨的“神韵”,哪些是影响整体协调、可以适当修整的“冗余”。这需要极高的眼力和耐心,稍有偏差,便可能“伤其筋骨”,毁了这块难得的料子。
周墨谨偶尔会踱步过来,并不出声指点,只是静静看他操作片刻,目光在他选择保留和准备修整的区域扫过,便又默然离开。这种无声的关注,本身就是一种压力,也是一种信任。
林子谦心无旁骛,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与木头的对话中。他摒弃了现代设计中追求绝对对称和光滑的惯性思维,转而追寻一种“不齐之齐”、“不工之工”的自然意境。他打磨出的平面,并非绝对平整,而是带着微妙的弧度,与木瘤本身的起伏相呼应;他保留的突起,形态各异,却彼此形成一种内在的平衡与张力。
阿芜有时会送来清水,看着他被紫檀木染得微微发紫的双手和专注得发亮的眼睛,忍不住小声惊叹:“林师兄,它在你手里,好像活过来了似的。”
林子谦只是笑笑,继续埋头苦干。他感觉自己的心神仿佛也融入了这刀与木的碰撞之中,那些在现代社会积攒的焦虑、浮躁,在这极致的专注里被一点点磨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与充实。
十日后,大形初定。一块原本看似杂乱无章的木头,已然呈现出茶则的雏形。一面被小心地打磨出光滑微凹的曲面,线条流畅自然,与另一面保留的原始嶙峋形成了巧妙的对比与统一。那如同泼墨山水般的黑色纹理,在打磨后愈发清晰灵动,仿佛真的有了生命。
然而,最精细,也最考验功力的部分才刚刚开始——处理细节。
茶则的边缘,既要保留自然随形的趣味,又不能过于尖锐割手。这就需要他用极细的锉刀和磨石,一点点地将锋利的棱角磨圆,使其触感温润如玉。这个过程如同绣花,急不得,也快不了,全凭指尖的细微感知和对手腕力道的精妙控制。
林子谦做得极其耐心。他常常为一个细微的转折处理,反复琢磨、尝试小半个时辰。陈管事几次路过,看到他进展“缓慢”,忍不住出言讥讽:“磨蹭什么?一块木头而已,莫非还想磨出朵花来?真是浪费工夫!”
林子谦充耳不闻。他知道,真正的匠心,就藏在这看似“浪费”的工夫里。
这一日,他正在精心修整茶则前端一处极细微的、形似鹰喙的突起,力求让其形态更加凝练有力而又不显突兀。突然,工坊外传来一阵喧哗声,夹杂着马蹄和车轮的响动。
不一会儿,陈管事引着两个人走了进来。前面一人锦衣华服,面色倨傲,正是许久未见的沈千河。他身后跟着一个捧着锦盒的随从。
“周师傅!沈某又来叨扰了!”沈千河声音洪亮,脸上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热络笑容。
周墨谨从内室走出,神色平淡地拱了拱手:“沈老板。”
“周师傅,您看,”沈千河示意随从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套颇为精美的青瓷茶具,但其中一只茶盏的盏托,边缘磕掉了一小块,显得美中不足,“这套茶具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淘换来的,这盏托一伤,看着就闹心。知道您手艺高,务必请您妙手回春,让它恢复原样,价钱好说!”
周墨谨拿起那只盏托看了看,破损不大,只是边缘缺了一角。他沉吟片刻,道:“恢复原样,不可能。可用金缮补缺,别具一格。”
“金缮补缺?”沈千河眼睛一亮,“就像上回那观音像一般?”
“略有不同。补缺需塑形,更考较功夫。”
“无妨无妨!周师傅您出手,沈某放心!”沈千河满口答应。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了旁边工作台上,林子谦正在打磨的那块紫檀木瘤茶则。那独特的形态、奔放的纹理和已经开始显露的光润质感,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
“咦?”沈千河饶有兴致地走近几步,仔细端详,“周师傅,这是……贵坊新作的茶则?这料子,这形态,颇有古拙野趣啊!不知可否割爱?”
周墨谨尚未回答,一旁的陈管事眼珠一转,抢先一步,带着几分讨好又几分不易察觉的恶意笑道:“沈老板好眼力!不过这可不是坊里的作品,是林子谦那小子自己瞎鼓捣的玩意儿,还没做完呢,粗糙得很,入不得您的法眼。”
他刻意点出林子谦的名字,意在提醒沈千河此人之前的“污点”。
果然,沈千河闻言,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兴致似乎减退了几分,但目光仍停留在那茶则上,显然对其形态颇为欣赏。
林子谦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站起身,垂手而立,没有言语。
周墨谨淡淡地瞥了陈管事一眼,然后对沈千河道:“此物,乃我予他的功课。尚未完成,不谈买卖。”
沈千河是聪明人,立刻听出了周墨谨对这件“功课”的重视,以及对林子谦的回护之意。他哈哈一笑,顺势下台:“原来如此,是沈某唐突了。周师傅调教出来的高徒,出手果然不凡。那这盏托,就拜托您了!”
周墨谨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沈千河又寒暄了几句,便带着随从告辞了。陈管事殷勤地送了出去。
工坊内恢复了安静。
周墨谨走到林子谦的工作台前,拿起那块已初具神韵的紫檀茶则,仔细看了看他正在修整的“鹰喙”处,手指感受着那圆润的弧线。
“不为外物所动,不错。”周墨谨放下茶则,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去处理沈千河的盏托了。
林子谦看着师傅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茶则。
沈千河的欣赏,陈管事的搅局,都只是过眼云烟。他此刻心中一片澄澈,只有一个念头——
将手中这块木头,变成它本该成为的样子。
他重新坐下,拿起细磨石,继续那未完成的修行。
刀走龙蛇,意在形先。
他的心,此刻比手中的紫檀,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