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紫檀木瘤，被林子谦用一块干净的粗布仔细包裹，珍而重之地放置在枕边。它不像寻常木料般规整，表面起伏嶙峋，沟壑纵横，深紫色的底子上缠绕着如烟似雾的黑色纹理，触手冰凉而坚实，仿佛凝结了一段沉默的岁月。
周墨谨要他“观木问心”，他便真的不急于动手。每日繁重的劳作间隙，夜深人静的片刻，他都会将其取出，置于掌心，或就着天光，或映着灯火，反复端详。
起初，他看到的只是一块形状古怪的木头。他试图用现代的设计思维去解构它，在脑海中勾勒可能的器物形状——笔架？镇纸？或是随形打磨成一个摆件？但每一种设想，似乎都无法与这块木瘤本身那股野性、古拙的气息完全契合，总感觉隔了一层。
他想起周墨谨所说的“相性”。不仅要考虑材质，还要考虑其“神”，其“韵”。
他开始换一种方式去“观”。不再试图去定义它、塑造它，而是尝试去“倾听”它。手指细细抚过每一个凸起，每一条深陷的纹理，感受那崎岖不平的触感下蕴含的坚韧生命力。目光追随着那些黑色纹路的走向，它们如同墨迹滴入静水，恣意蔓延，不受拘束，形成一种混乱中自有章法的奇异美感。
这木瘤，生于逆境，长于扭曲，却凝聚出了最坚硬的质地和最独特的纹理。它本身，就是一个故事。
那么，什么样的器物，才能配得上这份生于困厄、卓尔不群的气质？才能不辜负这天然去雕饰的狂放纹理？
笔架过于文弱，镇纸过于板正，随形摆件又似乎浪费了这份可堪雕琢的致密质地。他苦思冥想，几乎魔怔。连打磨木胎时，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阿芜注意到他的异常，某日趁无人时，小声问道：“林师兄，你近日总是神思不属，可是遇到了难处？”
林子谦与她关系日渐亲近，知她心性纯良，便也未隐瞒，将周墨谨的考题和自己的困惑低声告知。
阿芜歪着头想了想，看着那块木瘤，轻声道：“我虽不懂金缮，但画画时，师傅常说，要‘意在笔先’。看见一块好石头，不会只想它能磨成多圆的珠子，而是会想，它的形状、颜色，像山，像云，还是像一只小兽？顺着它本来的样子去想，或许更容易些。”
“顺着它本来的样子……”林子谦喃喃重复，心中似有所动。
是了，他一直在试图“赋予”它一个形态，却忽略了它本身已然存在的、最强烈的“意向”。这块木瘤，嶙峋，扭曲，纹理奔放，充满了力量感和不规则的韵律。它不属于书斋的雅致，更贴近自然的狂野与生命的顽强。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
茶则！
并非寻常那种光滑规整的茶则，而是依其天然形态，略作取舍，保留其大部分嶙峋起伏的外轮廓，只将一面小心打磨平整，便于拨茶；另一面则顺其纹理，稍加梳理，使其触感温润而不割手。那奔放的黑色纹理，便可作为茶则表面最天然、最独特的装饰。
如此一来，这茶则便不再是单纯的工具，而是一件承载了自然意志、充满野趣与禅意的艺术品。每次主人用它拨茶时，触摸到的是紫檀的温润与木瘤的坚韧，看到的是如同山水画般的天然纹理，品茗之余，更能体味一份源于自然的静默力量。
这，才是与这块木瘤最佳的“相性”！
思路一通，豁然开朗。林子谦只觉得多日来的郁结一扫而空，心中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激动。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找来炭笔和废纸，将自己构思的形态、需要打磨的区域、需要保留的原貌，一一勾勒出来，反复推敲，直至胸有成竹。
半月之期将至，林子谦主动寻到了正在调漆的周墨谨。
“师傅，弟子已有想法。”
周墨谨放下手中的刮刀，拭了拭手，目光平静地看向他：“说。”
林子谦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构思娓娓道来。他从木瘤的质地、纹理、形态特征说起，谈到其蕴含的“野逸”与“坚韧”之气，再引出将其制为随形茶则的想法，并详细解释了如何取舍，如何打磨，才能既保留其天然神韵，又赋予其实用功能。
他言语清晰，逻辑分明，不仅考虑了器物之美，更兼顾了使用之便与材质之性。
周墨谨默默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直到林子谦说完，他才缓缓问道：“为何是茶则，而非其他？”
林子谦答道：“因其形拙而质润，纹野而性稳。与茶道之静寂、朴素、崇敬自然之意暗合。若制为文房雅玩，失其野趣；若强琢为规整之器，则毁其天姿。唯作茶则，方能彰显其本色，物尽其用，相得益彰。”
周墨谨沉默了。
工坊里只剩下大漆特有的气味在空气中缓缓流淌。林子谦屏息凝神，等待着最终的评判。
良久，周墨谨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微微牵动了一下，那或许是一个极其罕见的、满意的表情？他点了点头，只说了三个字：
“可。动手。”
一股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瞬间涌遍全身，林子谦强压住激动，深深一揖：“谢师傅！”
他知道，这简短的三个字，是对他这半月“观木问心”最大的肯定。这不仅是对他构思的认可，更是对他理解“相性”、触摸到匠心门槛的认可。
回到自己的工作台，林子谦再次拿起那块紫檀木瘤，感觉已然不同。它不再是一个冰冷的考题，而是一个即将在他手中获得新生的、拥有独特灵魂的伙伴。
他拿起工具，却没有立刻下刀。他闭目凝神，再次用手指感受着木瘤的每一处起伏，将脑海中勾勒了无数遍的形态，与手中的实体细细印证。
观木，亦是观心。
问木，亦是问己。
这一次，他感觉手中的刻刀，前所未有的沉稳与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