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天刚蒙蒙亮,十三行已经苏醒。
但今天的苏醒,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比上周五更多的蓝色电动三轮车,潮水般涌入每一条街道。
飞腾物流似乎在一夜之间完成了双倍的运力扩充,那片蓝色海洋比任何时候都更具侵略性。
新潮前线档口里,苏红棉紧紧抱着一个巨大的帆布包,那是她全部的希望和恐惧。
三十七万四千元现金,沉甸甸地压在她怀里,也压在她的心上。
她透过卷帘门的缝隙看着窗外飞腾的盛况,刚因周五大胜而燃起的信心,又被这冰冷的现实浇得摇摇欲坠。
“奇奇,我们还完钱……以后怎么办?你看他们,根本不像是伤了元气的样子。”
梁奇没有看窗外,他正把一个老式机械计数器揣进兜里,又检查了一下阿坤带过来的望远镜。
“走,看戏去。”
他拎起一件外套,率先走了出去。
飞腾物流位于荔湾区的前置仓,建在城乡结合部的一片开阔地上。
梁奇没有靠近,而是带着阿坤爬上了一座废弃厂房的二楼天台。
这里视线绝佳,能将整个前置仓的进出通道一览无余。
他架好望远镜,将计数器捏在手里,整个人趴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
阿坤蹲在一旁,有些摸不着头脑。
“奇哥,我们来这干嘛?不直接去还钱?”
梁奇没回头,只是用下巴指了指下方川流不息的蓝色车队。
“数车,记频次。”
他每看到一辆车进出,右手拇指便会按下计数器。
左手则拿着笔,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画着“正”字,旁边标注着不同的时间段。
除了数车,他还让阿坤用望远镜观察每一辆驶出大门的电动车。
“看它们的轮胎,压痕深不深。再听它们过减速带的声音。”
阿坤一头雾水,但还是照做了。
一个小时过去,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奇哥,怪了。出去的车,十辆里起码有三四辆,轮胎印子浅得很,跟空车差不多。过减速带的时候,那车厢‘咣当’一声,听着就空。”
梁奇在纸上又记下了一笔。
他又带着阿坤绕到仓库的后门。
这里是垃圾处理区,几个半人高的大垃圾桶散发着酸臭。
梁奇戴上手套,直接翻开一个垃圾桶的盖子。
里面除了快餐盒,最多的,竟然是大卷大卷只用了一小半的高级封装胶带,还有许多几乎没有一丝折痕的崭新纸箱,被人粗暴地踩扁了扔在里面。
阿坤凑过来看了一眼,更加费解:“这帮人钱多烧的?这么好的胶带和箱子,说扔就扔?”
梁奇没说话,他站起身,脱掉手套,在脑中快速构建一个模型。
车辆的折旧、电池的损耗、每个司机每天两百块的底薪、十三行拉包业务的平均客单价……这些数据在他脑海里飞速碰撞、组合、运算。
一串清晰的数字浮现出来。
李仁杰在演戏。
为了掩盖周五那场消防演习造成的灾难性数据暴跌,为了稳住他背后那些只看数据的投资人,他正在命令整个车队进行“空驶刷单”。
那些空车拉着空纸箱,在十三行的大街小巷里制造着虚假的繁荣。
每跑这样一单,飞腾不仅赚不到一分钱,还要倒贴进去至少1.5倍的成本。
“走吧,还钱去。”
梁奇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真正的聪明,不是看清了别人想让你看到的,而是算出了别人拼命想隐藏的。
上午十一点半,“聚贤借贷”公司门口。
厚重的玻璃门紧闭,上面挂着一块刺眼的牌子:“内部盘点,暂停营业”。
苏红棉看着手表上的时间,急得满头是汗。
“怎么办?他们故意不开门!十二点就是最后期限了!”她冲上去用力拍打着玻璃门,“开门!黄文彪!开门啊!我们是来还钱的!”
门内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保安面无表情地站着,对她的呼喊置若罔闻。
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商户,对着苏红棉指指点点。
“看吧,我就说她还不上。”
“得罪了彪哥还想跑?铺子要没了。”
这些议论像针一样扎进苏红棉的耳朵。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绝望地靠在冰冷的玻璃门上。
就在这时,梁奇平静地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
“公证处提存证明的副本。我们已经把钱款在公证处办理了提存,他们拒收,就等于我们已经履行了还款义务。”
梁奇说完,抬手指了指门楣上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一个微小的红点正在闪烁。
“门口的对话和他们的行为,已经被这个针孔摄像头全程录下来了。”
苏红彪怔住了。
梁奇上前,轻轻敲了敲玻璃门,将那份文件副本贴在玻璃上,然后指了指摄像头。
门内的保安脸色一变,立刻拿起对讲机说了些什么。
不到一分钟,“咣当”一声,大门从里面打开了。
光头男站在门口,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哎呀,苏老板,梁老弟,误会,都是误会!彪哥在里面等你们好久了。”
茶室里,黄文彪依然端坐在那张红木茶台后。
他看着梁奇和阿坤将一捆捆红色的现金码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脸上又习惯性堆起弥勒佛的笑容。
“后生可畏啊。”黄文彪慢条斯理地洗着茶杯,“这么短的时间,真让你们凑齐了。佩服,佩服。”
他话锋一转,看向苏红棉。
“不过,红棉啊,你有没有想过,还了这笔钱,以后呢?飞腾的实力你也看到了,你的档口,在他们的挤压下,还能活过一个月吗?”
苏红棉的心又被揪了起来。
黄文彪将一杯茶推到梁奇面前:“小伙子,我这里倒是有个建议。冤家宜解不宜结嘛。我可以跟李仁杰那边打个招呼,让你的火箭队,做飞腾的下游分包商,专门跑他们系统覆盖不到的犄角旮旯。虽然赚得少点,但好歹有口饭吃,不是吗?”
这哪里是给饭吃,分明是想把他们收编成最底层的廉价劳动力。
梁奇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他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彪哥,你是不是买了飞腾物流母公司的理财产品?或者,跟他们有资金拆借的业务?”
黄文彪倒茶的动作停在半空。
梁奇没等他回答,自顾自地报出三个数字。
“百分之三十四。这是飞腾车队昨晚到今早的真实空载率。”
“一百二十七元。这是他们每辆车,每个工作日的预估亏损额。”
“还有……二十三天。”
梁奇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二十三天后,飞腾的资金链就会断裂。我很好奇,彪哥你的钱,到时候取得出来吗?”
黄文彪捏着紫砂壶的手指微微一顿,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里,透出了锐利的光。
他混迹金融圈半辈子,立刻就听出了这几个数字背后那恐怖的含金量。
这不是猜测,这是经过精密计算得出的结论。
梁奇站起身。
“庞氏骗局的泡沫,在破裂前,听起来总是很好听的。”
他不再多说一个字,带着还处在震惊中的苏红棉和阿坤,转身离去。
黄文彪没有阻拦。
他死死盯着桌上那堆现金,又看了看梁奇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回到新潮前线档口,气氛一片愁云惨雾。
还清债务的喜悦,很快就被无单可接的现实冲淡了。
“奇哥,现在外面全是飞腾的人,我们根本抢不到活儿!”
一个队员沮丧地坐在地上。
阿坤也狠狠地抽着烟:“妈的,那些老板跟瞎了眼一样,白送的就那么香?”
梁奇走到墙边的排班表前,拿起一支笔。
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圈出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的黄金时段,反而用红笔,重重划掉了这一整块时间。
然后,他圈出了两个所有人都不屑一顾的时间段:清晨4点到6点,以及深夜10点到凌晨1点。
这是十三行的“垃圾时间”,除了少数几个要赶早班飞机的特殊单,几乎没人会在这时候发货。
“从今天起,我们只做这两个时段。”
所有人都愣住了。
梁奇转过身,看着一张张迷茫的脸。
“李仁杰在演戏给他的投资人看,所以他必须在白天,在所有人看得见的时候,把数据做得漂漂亮亮。这就意味着,他会把所有运力都集中在黄金时段去刷单。”
“高强度的刷单,会让他的员工在一天之内就达到疲劳极限。你们信不信,不出三天,飞腾的投诉率就会爆表,丢件、送错、服务态度差,会成为他们的常态。”
“我们的任务,不是跟这头疯牛硬碰硬。”
梁奇喝了口水,气定神闲。
“我们要像狼一样,盯着它顾及不到的清晨和深夜,那是它最虚弱的时候。我们要做的,就是积蓄力量,保持体力,然后,安安静静地,等待这头庞然大物自己把自己累死。”
档口里一片寂静。
队员们眼中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大悟和一种全新的狂热。
同一时间,飞腾物流总经理办公室。
李仁杰看着电脑屏幕上那条近乎垂直的增长曲线,满意地端起了咖啡。
在他身后那张巨大的十三行电子地图上,代表着核心配送员的几十个红色光点,因为长时间高负荷运转,已经开始发出代表“疲劳”的黄色警报闪烁。
但他没有注意到。
他拨通了一个电话,一改平日的儒雅,用一种近乎恭敬的姿态对着话筒。
“龙爷,数据已经做上去了,非常完美。下一轮融资,随时可以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