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五雷轰顶!韩乾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喷出血来!石钟秀果然逼宫了,令他更为痛苦的是太子妃……那个温婉娴静、与他相濡以沫的女子……死了?!为了保护他们的女儿……死了?!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吞没!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抽空,他瘫软在冰冷的牢门前,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和血痂,无声地汹涌而下。喉头剧烈地滚动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身体因极致的悲痛而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
“殿下!殿下您别这样!您要撑住啊!”翠儿在门外焦急地低泣,“还有……还有更可怕的事情……陛下……陛下他……”
翠儿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得不成样子,断断续续地将外面那场席卷整个北辽朝堂的恐怖清洗,将菜市口那如同屠宰场般的刑场,将石府那血流成河的灭门惨案,将朝堂上人人自危、噤若寒蝉的恐怖氛围……如同最恐怖的画卷,一点点展现在韩乾面前。
翠儿的声音充满了绝望,“殿下……这北辽……这北辽的天……已经彻底被血染红了……呜呜呜……”
韩乾瘫在冰冷的黑暗中,身体早已停止了抽搐,只剩下死一般的僵直。翠儿的话,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他早已破碎不堪的心脏!
父皇……他的父皇……竟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被猜忌和暴怒吞噬的……屠夫?!为了所谓的“清洗”,为了宣泄怒火,他竟然将屠刀挥向了整个朝堂?!挥向了那些可能无辜、甚至可能是忠臣的家族?!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比这黑水牢的阴冷更甚百倍,瞬间从韩乾的脚底窜遍全身!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荒谬!这北辽的江山,他朱氏(韩氏)的基业,正在他那位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父皇手中,以最惨烈、最疯狂的方式……滑向毁灭的深渊!
“报应,一切都是报应,当初悔不该不听三弟的话,如今成了这个局面。”韩乾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压抑到极致的悲鸣。他猛地抬起被镣铐锁住的双手,十指深深插入自己肮脏纠结的乱发之中,用力撕扯着!仿佛要将这无边无际的黑暗、这令人窒息的绝望、这荒谬绝伦的血腥现实,连同自己的头颅一起撕碎!
悔恨!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悔!悔当初为何没有早一步看清石钟秀的狼子野心!
他痛!痛惜元弟惨死,痛惜爱妻殒命!
他更……恐惧!恐惧这被鲜血彻底淹没的北辽,这由他父皇亲手点燃的、必将焚毁一切的毁灭之火!
“父皇……你……你究竟在做什么啊……”韩乾将脸深深埋入冰冷的、沾满自己泪水和污秽的臂弯,身体蜷缩成一团,在死寂的黑暗牢房里,发出如同受伤孤狼般的、无声的哀嚎。这哀嚎,淹没在无边的黑暗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哪个囚徒的绝望呻吟中,无人听见,无人知晓。
时间,在这不见天日的黑水牢中失去了意义。唯有远处甬道里偶尔传来的、预示着又一场审讯或处决的沉重脚步声、模糊的惨叫声,以及狱卒粗暴的呵斥,才能短暂地撕裂这片粘稠的死寂。韩乾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态,一动不动。翠儿带来的消息,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一遍遍在他僵死的脑海中回放:血染的府邸,绝望的哭嚎,冰冷的屠刀,襁褓中戛然而止的啼哭……父皇那张曾经威严、偶尔流露出慈爱的脸,如今在臆想中扭曲成嗜血的修罗,狞笑着,将整个王朝拖入血海。
绝望,最初是尖锐的锥心之痛,此刻已沉淀为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麻木,如同黑水牢底部万年不化的淤泥,将他缓缓包裹、吞噬。他感到自己的骨头正在这阴冷潮湿中一寸寸朽坏,意志在无边的黑暗里一点点消融。死亡,似乎成了唯一的解脱,一种带着强烈耻辱却无法抗拒的诱惑。就这样烂掉吧,和这肮脏的牢房、和外面那个疯狂的世界一起烂掉吧……一个声音在他心底低语。
然而,就在这自我毁灭的深渊边缘,一丝微弱的、几乎被忽略的异动刺入了他的感官。并非人声,而是某种更细微、更原始的声音——就在他蜷缩的角落附近。他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脖颈,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费力地聚焦。
是几只硕大的老鼠。它们并不怕人,在这人间地狱里,它们才是真正的主人。它们正围着一小团东西——韩乾辨认了许久,才从那形状和残存的布料上看出,那似乎是一截……人的手指?或许是某个不堪折磨死去的囚犯遗落的,又或是被狱卒随意丢弃的“垃圾”。这些肮脏的生物正为了这微不足道的“食物”而激烈地撕咬、争夺,发出吱吱的尖利叫声,彼此凶狠地啃噬着对方的皮毛,全然不顾近在咫尺的韩乾。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腐臭和血腥的味道直冲韩乾的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本能地想呕吐,想移开目光。但就在他欲闭眼的一刹那,那几只老鼠争夺的姿态,那为了生存而露出的狰狞獠牙,那不顾一切也要撕下一块腐肉的疯狂,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他脑海中的混沌!
力量!生存!这两个词,带着滚烫的烙印,狠狠地砸进他死水般的心湖!
眼前争夺腐肉的老鼠,与朝堂上那些为了权力、为了生存而互相倾轧、构陷、杀戮的臣子们,有什么本质的区别?石钟秀的背叛,父皇的屠刀,朝臣的陨落,家族的覆灭……一切的一切,不都是围绕着“力量”与“生存”这两个冰冷的核心在旋转吗?他,韩乾,曾经尊贵的太子,如今沦为这黑水牢中连老鼠都不如的囚徒,不正是因为失去了力量吗?
失去力量,便是鱼肉!便是蝼蚁!便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烂肉!
父皇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所以他可以肆意妄为,可以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将整个国家拖入深渊,可以像碾死臭虫一样,碾碎包括他亲生儿子在内的所有人!石钟秀窃取了部分权力,所以他可以设下毒计,害死元弟,构陷太子,让他妻离子散,身陷囹圄!
而他韩乾,空有太子之名,却无掌控自身命运之力!他试图在父皇的猜忌和朝臣的漩涡中寻求平衡,结果却是彻底的毁灭!他就像一只被拔光了牙齿、剪断了利爪的困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爱人、臣属,被一个个拖出去,在绝望中化为齑粉!
“啊!”韩乾紧抓牢笼,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嘶吼,猛然冲破韩乾干裂的嘴唇。这并不是绝望的哀嚎,而是被残酷现实点燃的、带着血与火的愤怒!
“吱吱吱!”由于这嘶吼的声音太过突然,太过凄厉,那几只争夺的老鼠都被惊得瞬间四散逃窜。
片刻之后,原本望着牢顶的眼睛此刻忽然平静了下来,韩乾的眼神中充满了一丝转变,力量!权力!那冰冷、沉重、沾满血腥的东西,此刻在他心中燃烧起来,散发出滚烫的、令人战栗又无比渴望的光芒!不是为了虚名,不是为了荣华,甚至不是为了复仇——至少此刻不完全是为了复仇。
是为了生存!为了不再做这砧板上的鱼肉!为了不再让自己的命运,乃至所有他在意之人的命运,被他人随意地、残忍地摆布和践踏!
父皇……韩乾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最后一丝孺慕之情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审视的、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算计的寒光。他不再是那个在父皇面前战战兢兢、渴望得到认可的儿子。此刻,在父皇的疯狂屠刀之下,在自身濒死的绝境之中,他被迫完成了最残酷的蜕变。他看清了权力的本质——它不是温情脉脉的父慈子孝,不是繁文缛节的君臣之礼,它是赤裸裸的支配与被支配,是生与死的最终裁决权!
承天殿的血腥气似乎被刻意冲刷过,浓重的熏香也无法完全掩盖那股深入金砖缝隙的铁锈味。韩重进斜倚在铺着厚厚白色虎皮的御榻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御医刚刚为他换过药,肩胛和肋下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新生的皮肉。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里的疯狂赤红已经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将人灵魂冻结的冰寒与疲惫。
福全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刚刚煎好的、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汁,跪在榻前:“陛下,该用药了。”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韩重进没有立刻去接药碗。他的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殿顶那繁复华丽的盘龙藻井,那上面还残留着几日前被他破顶而出时留下的、修补过的痕迹。沉默,在殿内弥漫,沉重得如同铅块。
“廖承志的伤势如何了?”半晌,韩重进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低沉。
“回陛下,”福全连忙回道,“廖将军伤势极重,左臂筋骨寸断,脏腑亦有震伤,失血过多……太医院几位圣手日夜轮守,用了最好的药材吊命……如今……如今算是暂时稳住了,但依旧昏迷不醒,尚未脱离险境……”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太医说……即便能醒来,那左臂……恐怕也……”
韩重进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或许是愧疚,或许是痛惜,或许是更深沉的东西——极快地掠过他冰封的眼底。他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碗苦涩的药汁,没有像往常一样嫌恶地推开,而是皱着眉头,一饮而尽。浓烈的苦涩在口腔中蔓延,仿佛也带着一丝血腥的回味。
“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韩重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将空碗递还给福全,“朕……要见他。”
“是,陛下。”福全躬身应道,捧着空碗,倒退着离开。他知道,廖承志,这个在承天殿血夜中如同神兵天降、舍身救主的侍卫统领,此刻在皇上心中,恐怕是这血腥朝堂上,唯一还能牵动一丝心绪的存在了。
不多时,两名强健的内侍用一张特制的软榻,将昏迷不醒的廖承志抬进了承天殿偏殿。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廖承志躺在软榻上,脸色蜡黄如同金纸,嘴唇干裂灰白,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他身上盖着薄被,但裸露在外的手臂和脖颈上,依旧能看到层层叠叠包扎的白色细布,左臂更是被木板和绷带牢牢固定成一个僵直的姿势。那张曾经坚毅果敢的脸庞,此刻深陷下去,颧骨高耸,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韩重进挥退了所有侍从,包括福全。偌大的偏殿内,只剩下他和昏迷的廖承志。他拄着一根紫檀木杖,缓缓走到软榻前。每一步,都牵动着身上的伤口,带来阵阵刺痛,但他恍若未觉。他居高临下,目光复杂地审视着榻上这个气息奄奄的臣子。
就是这个几乎被他遗忘、甚至可能被误认为早已战死的忠臣之后,冒着毒气攻心的风险,找到了那条连自己都几乎遗忘的废弃秘道,在最致命的关头扑出来,用自己残破的身躯,为他赢得了那致命一击的机会!用生命……践行了“忠义”二字!
他想起宫变之夜,乾元殿前。廖智化,廖承志的父亲,那个同样忠心耿耿、掩护自己拼尽全力的侍卫长。他瘫痪前,一定也会同今日的廖承志一般,用尽最后的力量,想要护住他这位君王,自己却没有好好的对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