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罗斯元帅的目光像淬了冰的探针,即使离开议会穹顶大厅许久,艾汐仍觉得那冰冷的触感黏在脊梁上,挥之不去。奥米伽的“秩序”此刻在她眼中,不过是精心编织的蛛网,每一根丝线都闪烁着控制与压抑的寒光。回到梅琳达位于米迦勒区的安全屋,她瘫坐在冰冷的合金椅上,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不是肉体的劳累,而是认知层面被反复冲击后的虚弱,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意识上。
她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拼接那些令人不安的碎片:静滞院是吞噬意识的熔炉,净化派渴望用火焰净化一切“不洁”,而编辑器的诞生,竟源于一次对宇宙本源的鲁莽窥探,最终演变为恐惧的产物。这些真相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思绪,让她几乎窒息。
就在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腕间那温热的编辑器手环时,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静电吸附般的麻痒感,突兀地从接触点传来。
起初她并未在意,以为是高度紧张后的神经末梢幻觉。但很快,那麻痒感开始分化,变得清晰,如同无数细小的、方向各异的电流在她皮肤下游走。一些电流带着粘稠的、令人作呕的恶意;一些则裹挟着破碎的、充满绝望的哀鸣;更有几道如同冰冷的手术探针,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反复刮擦着她的意识边界,试图撬开一丝缝隙。
她猛地惊醒——这些不是幻觉,是声音!是直接作用于认知层面的信息残响!
恐惧的余烬、疯狂的闪光、濒死的求救、还有贪婪的舔舐与扫描……所有这些杂乱的“声音”都沿着一条无形的、由同源力量构筑的通道汹涌而来,而通道的枢纽,正是她腕间这枚涅槃重生的编辑器手环。
【检测到多源编辑器碎片共鸣……】
【被动频谱同步网络已建立……】
【警告:识别到至少三个高危信号源正在尝试反向定位……威胁等级:高】
泛着幽蓝光泽的虚拟操作界面不受控制地在她的视网膜上展开,冰冷的系统提示如同警报。艾汐瞬间明白了陈末曾经提及的“碎片间存在引力”并非比喻或猜测。这些散落在世界各处的编辑器残片,本质上仍是同源异体的器官,此刻,在这座秩序之都的钢铁丛林里,它们正在彼此呼唤,彼此感知,甚至……彼此狩猎。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意识沉入这片纷乱嘈杂的信息泥沼。必须尽快掌握过滤和屏蔽的技巧,否则不仅是行踪暴露的问题,那些充满恶意的精神污染本身就足以侵蚀她的理智。她集中全部精神,像在遗忘峡谷中驾驭认知乱流一样,尝试去分辨,去引导。
这个过程痛苦而漫长。那些外来的意识碎片如同带着倒钩的荆棘,每一次接触都可能撕扯下她的一部分心神。时间在煎熬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七小时,也许更久,在她几乎要被这片信息的噪音淹没时,一道与众不同的“波纹”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这道信号如此澄澈,如此稳定。它没有携带任何情绪色彩或具体信息,只是用最纯粹的、近乎数学般精确的频率,持续不断地重复着一组坐标参数,如同宇宙深空中一颗规律闪烁的脉冲星,冷漠而坚定地标示着自身的存在。
当凌夜将这道信号解析出的坐标参数与奥米伽庞大的城市结构数据库进行叠合分析时,光标最终锁定的落点,让房间内的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那是在奥米伽宏伟建筑结构的最底层,早已被官方地图标注为“结构性弃置区”并严格封锁的——旧城区。
“根据档案记录,自三十年前新的能源中枢和主体结构建成后,旧城区就已完全封闭,仅保留最低限度的基础维护和生命保障系统,理论上不应有任何活跃信号源。”梅琳达快速调出尘封的权限档案,全息投影上浮现出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般的废弃隧道和坍塌结构图。
凌夜的传感器发出几乎不可闻的细微嗡鸣,眼中数据流闪烁:“检测到信号源周边存在非标准能量场,具备认知屏蔽特性。强度足以干扰常规扫描设备,但无法完全遮蔽编辑器碎片之间的本源共鸣。”
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艾汐。她正紧紧盯着投影中那些幽深、黑暗的通道,指尖无意识地在虚拟操作界面上滑动,试图进一步解析那道稳定信号。
突然,一股难以言喻的、超越物理感官的沉重“轰鸣”从编辑器深处传来,如同深海巨兽的苏醒!
不是声音,而是认知层面的海啸!某个沉睡的、庞大无比的存在,在碎片构成的无形网络中轻微地翻了个身,仅仅是其自然散逸出的能量波纹,就让网络中所有其他信号如同遭遇风暴的小船般剧烈震荡、摇曳欲灭!
艾汐看见自己裸露的手臂上瞬间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与战栗,不受控制地顺着她的脊椎向上爬升,让她几乎要颤抖起来。
她接触过这种波动质感——虽然远不及此刻这般纯粹和强大。在议会听证会上,那个始终沉默地坐在索罗斯元帅身旁、穿着白色研究袍的静滞院院长周觉民,在他偶尔翻阅文件、指尖划过纸张时,会极其细微地泄露出一丝类似的气息。但此刻通过碎片网络感知到的这个存在,其能量的精纯度、古老深邃的程度,远超周院长数十倍,仿佛直接链接到了某个规则的源头!
“坐标……大致锁定在静滞院地下……”艾汐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有些发涩,她看着编辑器反馈的粗略定位数据,“深度……远超常规建筑结构表记录的最大值。”
凌夜立刻将高精度能量频谱分析图投射到墙面上。复杂的图谱显示,代表旧城区那个稳定信号源的绿色光点,与代表静滞院地下那个恐怖存在的红色光点之间,竟然存在着一种奇异的谐波共振现象。
“两个信号源在使用同频载体,或者说,源于同一种力量体系。”凌夜冰冷地指出,“较弱的绿色信号,其波动模式更接近于……某种被预设好的信标。”
安全屋内陷入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梅琳达缓缓取下她的眼镜,用衣角慢慢擦拭着,这个略显无力的动作让她褪去了平日的政治伪装,显出一种深沉的疲惫。
“我们可能……无意中触碰到了净化派,或者说守序局最高层隐藏最深的秘密之一。”她声音低沉,“如果静滞院地下真的藏着某个更完整、更古老的编辑器碎片,甚至可能是……‘探源’项目的原始遗留物,那么周觉民这些年来以‘治疗’为名进行的‘认知提取’和意识实验,其真正目的……”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艾汐的脑海中已经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些在静滞院深处被抽空了意识、如同空壳般漂浮的个体。最让人感到绝望的是,代表静滞院地下的那个红色光点,其信号稳定如同永恒的恒星,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而旧城区那个绿色的信标,虽然微弱,却仍在固执地、一遍遍地闪烁着,仿佛一个被困在深渊底部的遇难者,用最后的力量敲击着岩壁,发出微弱却不肯熄灭的求救信号。
当艾汐最终从椅子上站起身时,腕间的编辑器传来一阵温热的、带着鼓励意味的波动。她想起了陈末在混沌之眼那悖论夹缝中破碎而坚定的意识轮廓,想起了遗忘峡谷巨大认知水晶簇中被永恒封印的“火花”和其他意识体,甚至想起了霍华德议员那个在公园里被吓呆的小孙女惊惶的眼睛。
有些火苗,即使再微弱,也不该被遗忘在黑暗里。
“我要去旧城区。”她将眼前浮动的操作界面收拢成一点微小的蓝光,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既然有人在深渊里点燃了这簇火苗,无论那是希望之光还是诱饵的磷火,总要有人去亲眼见证。”
凌夜的仿生瞳孔微微收缩,体内传来能量核心预热的低沉鸣响,那是他进入最高戒备状态的标志。梅琳达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走到房间角落的合金保险柜前,经过复杂的生物识别和密码验证后,从最深处取出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散发着微弱幽光的晶片。
“这是……当年参与旧城区最终封闭作业的一位结构设计师私下留下的。”她将晶片递给艾汐,眼神复杂,“他说那是为了‘以防万一’的后门密钥。但愿三十年的时光,还没有完全锈蚀掉所有的锁孔。”
艾汐接过晶片,感受到其中流淌着的、与当前奥米伽主流技术截然不同的古老数据流。暗蓝色的光芒在她掌心旋转,映照着她眼中重新点燃的、决绝的星火。
深渊就在脚下,而她,已决定向下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