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如潮水般涌向走廊尽头的公告栏,那股无形的磁力源头,是一张刺眼的红头文件。
清晨的阳光恰好照在那张纸上,白纸黑字,字字如针,扎在每个围观学生的心上。
“关于严禁未经审批使用教学设备进行非教学用途印刷的紧急通知。”
冰冷的标题下,是更为冰冷的条款。
每一条都在收紧无形的绳索,落款处“江城三中校务处”的鲜红印章,像一个宣告胜利的烙印,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我靠!玩不起了是吧?”
“什么叫‘非教学用途’?我们的诗不算教学成果吗?”
“连打印机都要登记借用,按张数签字……这是把我们当贼防啊!”
压抑的议论声在人群中嗡嗡作响,像一群被堵在巢穴里的蜜蜂,愤怒,却无处宣泄。
昨日文印室前那股沉默而坚定的力量,此刻被这一纸公文击得粉碎。
李砚站在人群外围,没有挤进去。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脚边。
一张纸,不知被谁遗落,正被穿堂风吹得微微翻滚。
他弯腰,捡了起来。
那是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的方格纸,被细心地折成了一只小小的纸船。
他展开一看,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正是那首《值日生写给扫把的信》。
“你比我更懂地面,从不说脏话。”
而在纸船的船底,一行稚嫩却用力的铅笔字清晰可见:“转交初一(4)班,他们也想看。”
李砚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托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向那张耀武扬威的红头文件,再看看手中这只承载着诗句的纸船,嘴角忽然勾起一抹了然的微笑。
禁令,能封锁机器,能锁住门窗,却压不住一艘艘想要渡江的纸船。
码头被封了,他们就自己造船,从无数条不为人知的小溪支流,汇入同一片大海。
这场风暴,远未平息。
它只是改变了形态,化整为零,渗入了更深、更广的土壤。
同一时间,市图书馆最安静的角落,苏绾正对着笔记本电脑,调试着一台便携投影仪。
她打算将昨晚连夜整理的学生诗集影像资料,在这里进行一场小范围的“无声放映会”。
她习惯性地点开《少年心声》共享平台的后台,准备导出最新数据。
然而,屏幕上跳出的数字,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三天。仅仅三天。
平台新增投稿八百七十三篇。
投稿者来源地,从江城,蔓延到了全国十七个省份,四十二所不同的学校。
滚动的鼠标滑轮,像是在检阅一支正在星火燎原的庞大军队。
但真正让她指尖一顿的,是留言区一条被顶到最高的匿名信息。
“我们学校也禁了,不让印。但是没关系,我们班三十个同学,用周末的作业本,一人抄了一整本诗集。现在,这三十本手抄本,就藏在体育器材室的旧篮球筐里,谁想看,就用‘借篮球’当暗号。”
一行简单的文字,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苏绾心中轰然炸响。
那些关于版权、关于授权的冰冷条款,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
他们,早已不是孤岛。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键盘上飞速舞动。
她将后台所有的诗歌、留言、图片,打包成一个巨大的加密文件。
然后,她打开一个陌生的网址——这是老章昨晚半夜发给她的,一个基于区块链技术的去中心化文档库,无法被单一的服务器或机构封禁。
她将加密文件稳稳上传,在命名栏里,敲下了三个字。
“纸舟计划。”
江城三中,操场后巷,一处废弃的杂物堆旁。
大壮正和三个传灯社的骨干成员,像地下工作者一样蹲在地上,面前摆着三台锈迹斑斑的二手丝网印刷机。
这是他们花光了社团经费,从废品回收站淘来的“重武器”。
“不行,油墨太稠了,会糊字!”一个男生满头大汗地调试着,“得稀释,但稀释了颜色又太淡。”
“试试用食堂菜单的背面当试印纸,那纸滑。”大壮沉声指挥着,他的脸上不再有莽撞的冲动,而是一种工匠般的专注。
旁边一个负责裁纸的短发女生忽然抬起头,眼睛发亮:“社长!我有个想法!我们能不能在每张诗页旁边,印一个二维码?”
“二维码?”大壮一愣。
“对!扫码进去,就能听到这首诗的朗诵!可以是作者自己录的,也可以是我们找人配的。这样,诗就不只是印在纸上,还能发出声音!”
大壮的眼睛猛地亮了,像被火星点燃的干柴!
他一拍大腿,立刻掏出手机:“技术组!马上给我做一个音频上传和生成二维码的小程序!快!”
半小时后,当第一张用丝网印刷、带着油墨清香的诗页从简陋的木板上揭下时,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值日生写给扫把的信》静静地躺在纸上,旁边,一个清晰的二维码,像一只神秘的眼睛。
一个成员迫不及不及待地拿出手机一扫。
“嘀”的一声后,一个略带羞涩的少年音从手机里传出,正是这首诗的原作者。
“你比我更懂地面……从不说脏话。”
声音不大,却像一声惊雷,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
他们看着彼此,脸上沾着油墨,眼中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这不再是复印,这是生产。是创造!
远在市中心的《墨衣录》工作室,老章也收到了一份来自市教育局的内部通报邮件,要求他配合宣传,引导“正确舆论”。
通报严厉批评了“某校学生非法出版、传播不良读物”的行为,定性为“严重影响正常教学秩序的恶性事件”。
老章盯着“非法”和“恶性”两个词,发出一声冷笑。
他点开《墨衣录》的后台,新建了一篇未公开的文章,标题敲得键盘噼啪作响——《谁准许你们,来定义“合法”?
》
他没有立刻发布,而是转身从书柜最深处,拖出一个沉重的箱子。
里面,是他过去三年间收到的,所有被退稿、被无视、被认为“不合格”的学生稿件。
他戴上白手套,一张张,一页页,将这些沉默的遗骸,小心翼翼地拍照、扫描,做成一本厚重得令人心颤的电子档案。
他将这本档案命名为——《沉默之书》。
做完这一切,他悄悄将《沉默之书》的加密分享链接,嵌入到苏绾刚刚发布的《青少年诗歌共享公约》官网最底部的网站备案号里。
那一行比蚂蚁还小的字,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只在链接的悬停提示文字里,留下了一句话:
“这里没有许可证,但有心跳。”
与此同时,调查记者李记者正在城郊一所打工子弟学校进行暗访。
没有先进的教学设备,没有宽敞的操场,但教室的墙壁上,却贴满了五颜六色的手抄诗。
孩子们告诉他,老师说学校的复印机坏了,不能印。
于是,他们就一人抄一首诗,贴在墙上,大家一起看。
放学了,再一人抄一遍,轮流带回家,读给在远方打工的爸爸妈妈听。
一个皮肤黝黑的小男孩,怯生生地递给他一本用过期挂历纸装订的小册子。
李记者翻开,里面全是孩子们自己改写的唐诗。
其中一首,让他眼眶瞬间发热。
“床前没月光,地上鞋两双。低头看饭盒,里面没有汤。”男孩小声解释,“我把‘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改了。因为我晚上看不到月亮,只能看到我妈的饭盒。她在东莞的工厂里,很辛苦。”
李记者合上册子,只觉得心脏被狠狠攥住。
他当场决定,推翻之前所有的报道预案。
他走到操场角落,拨通了李砚的电话,声音里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激动和敬意。
“李砚老师,我是李记者。我刚想明白一件事。”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根本不是什么闹事的孩子。你们,是这片土地上,第一个敢站出来大声说‘我也配写诗’的人!”
周五晚自习,喧嚣了一天的校园终于沉寂下来。
李砚翻开语文课本,正准备备课,脑海中,阿灰那懒散的声音突然响起,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
【主人,功德值累计已达5023。】
【系统提示:“诗魂贯通”境界已激活深层能力——“万籁诗心”。
可感知百里之内,所有因诗文而生的强烈情绪波动。】
李砚心头一震,仿佛整个世界的背景音都变了。
他能隐约“听”到,从城市各个角落传来的,或激动,或坚定,或欣喜的微弱回响。
他合上课本,走到窗边,望向远处夜色中沉默的教学楼。
忽然,在对面初中部教学楼的天台上,一盏手电筒的光柱划破夜空,亮了一下,灭了,再连续亮了三下。
紧接着,另一个方向的实验楼顶,也闪烁起同样富有节奏的光芒。
那不是随意的闪烁,那是摩斯密码。
李砚的瞳孔微微收缩,在心里默数着光点的明灭节奏。
几秒钟后,他破译出了那道在黑暗中传递的无声呐喊。
三个字。
“我。们。在。印。”
李砚的嘴角,缓缓向上扬起。
这场静默的起义,已经学会了用自己的语言呼吸。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行政楼的方向。
教导主任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窗帘背后,一个模糊的人影一动不动,似乎也在注视着这片夜空下的校园,只是那目光,不再是暴怒,而是一种冰冷的、盘算般的沉静。
李砚心中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