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因宏愿得偿而生的轻快,只持续到了第二天清晨。
秋日的阳光穿过办公室的百叶窗,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砚刚推开门,脚尖就踢到了一个东西。
他低头一看,心头猛地一跳。
那是一本用订书钉手工装订的小册子,从门缝里硬塞进来的。
封面是粗糙的牛皮纸,上面用五颜六色的蜡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我班的诗·第一期》。
内页的纸张大小不一,薄厚各异,有的明显是作业本的背面,还能看到数学公式的淡淡痕迹;有的则是打印店废弃的宣传单,被细心地裁掉了广告部分。
油墨的气味混杂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的真诚,扑面而来。
李砚的指尖带着一丝近乎朝圣般的郑重,轻轻翻开第一页。
一行打油诗映入眼帘,标题是《值日生写给扫把的信》。
“你比我更懂地面,”
“从不说脏话。”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深奥的意象,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李砚的心湖,荡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他忍不住笑了,继续往下翻,每一页都是一个未经雕琢却闪闪发光的灵魂。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嗡嗡作响,仿佛有什么天大的事即将引爆。
他划开屏幕,高二(3)班的班级群已经彻底炸了,99+的红色角标刺眼夺目。
“卧槽!大壮疯了!”
“他带人把学校南楼的文印室给‘征用’了!”
“他说要印咱们的诗!给全年级人手一本!”
“教导主任过去了!快快快!砚哥快来救场啊!”
李砚的心猛地一沉,那本手工诗集瞬间变得滚烫。
他来不及回复,抓起册子就冲出了办公室,直奔教学楼。
走廊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与亢奋交织的气息。
几个学生抱着一叠叠刚刚出炉、还散发着墨香热气的纸张从他身边跑过,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兴奋与决绝。
他们看到李砚,脚步一顿,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星星,重重地点了点头,又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李砚知道,这不是一场胡闹,更不是捣乱。
这是一场在沉默中酝酿了太久的,属于少年们的宣誓。
与此同时,城西的“民间诗馆”内,苏绾正在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从全国各地寄来的读者反馈信。
忽然,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划破了馆内的宁静。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您好,苏绾女士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冰冷而公式化的男声,“这里是恒星出版社法务部。我们正式通知您,贵方及相关人员未经我校师生授权,擅自将其作品汇编成册并在网络传播,已构成严重侵权行为。我们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苏绾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恒星出版社,正是前几天向她提出“合作”并要求审查权的那家。
她没有愤怒,也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走到电脑前,纤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击。
“稍等。”
她打开一个后台链接,屏幕上瞬间弹出《少年心声·初辑》原始投稿平台的详细数据。
她将鼠标移动到一行小字上,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念道:“每一位上传者在提交作品时,都必须勾选一份《作品共享授权协议》。协议第四条第三款明确注明:本人同意将此作品用于非商业性的公益传播与文化交流活动。请问,这算‘未经授权’吗?”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几秒后,对方在巨大的难堪中,一言不发地挂断了电话。
苏绾合上笔记本,目光落在墙上那幅巨大的、由无数读者留言拼成的诗印拓片上,心中某个坚硬的壁垒轰然倒塌。
她忽然意识到,真正的版权,从来不在那几页冰冷的合同里,而在那一颗颗被点亮、被抚慰的人心中。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打开电脑,双手在键盘上飞舞,一个全新的文档被创建。
标题:《青少年诗歌共享公约草案》。
在文档的末尾,她附上了一行掷地有声的注脚:“诗若不能自由流转,便不再是诗。”
文印室外,大壮像一头护食的雄狮,蹲在门口。
老旧的复印机在他身后发出吱呀吱呀的抗议声,每印好一页,都需要人手动对齐、更换新纸、再小心翼翼地取下晾干。
旁边,几个闻讯赶来的初一学生自发地轮流值班,拿着硬纸板给刚印出的诗集扇风,加速油墨凝固。
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女孩拿着个小本子,正一丝不苟地记着账:“A4纸,用了三包。墨粉……快没了,但应该够印五百本!”
“都给我住手!”一声暴喝,教导主任铁青着脸冲了进来,伸手就要去按复印机的电源。
大壮猛地起身,像一堵墙,稳稳地拦在了主任面前。
他的眼神不再是过去的莽撞,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主任,”他的声音沙哑却沉稳,“您今天可以撕了这些稿子,可以关掉这台机器。可您挡不住的,是全校上千个想说话的人。”
说着,他掏出手机,点开一个直播间,将屏幕对准了主任的眼睛。
镜头里,是文印室内外一张张专注的脸。
有人正趴在窗台上,借着光线抄写、修改自己的诗句;有人把刚印好的诗页小心翼翼地折成纸飞机,准备从窗口放飞;更多的人,只是静静地站着,用沉默的目光,构筑成一道最坚固的防线。
“主任,这不是什么违禁品。”大壮的声音通过直播传遍了每一个角落,“这是我们在这里活了三年的证据。”
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人群将走廊堵得水泄不通,却没有一个人喧哗。
那股无声的压力,让教导主任额上渗出了冷汗。
他死死地盯着大壮,最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猛地一甩手,转身离开。
在与大壮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迸出一句:“……别让机器烧了。”
当晚,老章的公众号《墨衣录》再一次引爆了舆论。
他收到了一份匿名快递,里面没有信,只有五本不同版本的《少年心声》手抄本。
一本是盲文版,用密密麻麻的凸点,为黑暗中的眼睛点亮诗的光芒。
一本是方言注音版,用地方土话标注着每一个字的发音,充满了泥土的芬芳。
一本是漫画插图版,用稚嫩的画笔为每一首诗配上了生动的场景。
最特别的一本,竟是用食堂废弃的饭票,一张张拼贴起来,作为页码。
老章颤抖着手,翻到扉页,一行娟秀的小字让他瞬间红了眼眶:
“老师,我们读得懂,也写得出。”
那一夜,他奋笔疾书,在《墨衣录》上刊发了一篇石破天惊的短评——《盗版之名,圣徒之心》。
“……当一个孩子,宁愿用一下午的时间,一笔一划地抄写七遍诗集,也不愿在沉默中窒息时,我们就该明白——不是他们不热爱规则,而是我们的规则,从未给他们的灵魂留下一席之地。”
文章的末尾,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而是直接公开了一个共享云盘的链接,里面是《少年心声》最专业、最完整的排版模板。
末尾,只有一行字,像是对整个世界的宣告:
“欢迎翻印,无需告知。”
风暴的中心,远不止江城三中。
李记者在邻市采访一位刚刚强行关停了校内“学生诗社”的校长。
“这些胡编乱造的东西,严重影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校长在镜头前义正词严,“学生的首要任务是学习,不是搞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话音未落,校长室墙上的广播喇叭突然“滋啦”一声响了。
一个清脆的、明显是提前录好的学生声音,通过广播系统,传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我妈骂我成绩差的那天,我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抄了二十遍——不是为了背书,是为了告诉自己,一千多年前,也有人跟我一样,在大雨里无家可归。”
声音戛然而止,另一个略带沙哑的男生声音接上:
“我被喜欢的女孩拒绝时,偷偷念了十遍‘人生若只如初见’——不是为了伤感,是想记住,有些美好,只要有过就足够了。”
一段,又一段。
全校学生用他们最真实的经历,将那些躺在课本里冰冷的古诗词,与自己滚烫的现实困境连接起来。
校长脸色铁青,嘶吼着冲向总务处:“切断电源!马上切断!”
电源被拉下,广播声戛然而止。
可仅仅三秒后,系统竟自动重启,那一声声少年的心跳,再次顽强地响起。
总务处里,一位年过半百的后勤老师,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悄按下了备用电源的开关。
他望着窗外,低声呢喃:“我女儿……也在念这首。”
周五放学前,最后一节语文课。
李砚站在讲台前,手中拿着的,正是那本被全班同学反复翻阅、书角已经起毛的《我班的诗》。
封底上,印着一行歪斜却无比有力的字:“主编:全班同学”。
他没有点评,没有表扬,也没有批评,只是轻轻地,将这本书放在了讲桌的正中央,如同安放一件圣物。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呼吸。
忽然,寄居在课本夹层中的阿灰,那懒散了许久的声音,第一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在他脑海中轰然响起:
【主人,功德值已达5000。
系统提示:“诗魂贯通”已非终点,而是起点。】
【新任务解锁——建立属于他们的发声机制。】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那十七块曾联通过万千心声的城市LED巨屏,在同一时刻,同步暗下。
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奇异的寂静。
三秒后,屏幕再次亮起。
出现的,不再是任何诗句,而是一幅巨大的、缓缓点亮的动态中国地图。
一个又一个微小的光点,从江城三中开始,接二连三地在地图上闪烁起来。
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座正在手工印刷着属于自己诗集的校园。
光点越来越多,从一个,到十个,到上百个,最终汇成了一条璀璨的星河。
屏幕底部,一行巨大的金色文字缓缓浮现,映照着城市的天际线,也映照在李砚班里每一个学生仰起的、闪闪发光的脸庞上。
“这一次,我们自己印。”
下课的铃声,在这一片壮丽的沉默中响起,声音在被无限期待所充满的空气里,显得异常清澈。
风暴似乎已经过去,又似乎才刚刚开始。
当学生们陆续走出教室时,走廊的尽头,忽然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紧接着,那声音像投入水中的巨石,激起千层浪,人群开始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动,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磁力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