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府大礼堂,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当那份盖着鲜红公章的《关于举办江城市首届“文脉新声”青少年传统文化成果展演的紧急通知》摆在李砚面前时
通知上赫然增设了“原创诗环节”,这看似是官方对民间呼声的妥协与接纳,然而,底下那一行加粗的小字,却如同一根淬了毒的钢针,刺得人眼睛生疼。
——“为确保展演格调高雅、积极向上,所有原创诗稿需提前十五天送审,严禁涉及校园霸凌、家庭矛盾、心理抑郁等负面情绪及不当价值导向内容。”
这哪里是展演,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文化阉割。
他们要的不是诗,是装饰着韵脚的赞歌;他们要的不是学生的心声,是符合标准的、光鲜亮丽的样品。
几乎是同一时间,大壮的怒吼在传灯社的骨干群里炸响:“我操!他们这是要把我们的诗都整成新闻联播的串词!”
群里瞬间沸腾,激愤的言辞刷得飞快。
但大壮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
这个曾经只懂用肌肉思考的少年,在一次次的抗争中,已然磨砺出了狼一般的嗅觉和策略。
“都他妈别吵了!”他发了一条语音,声音压抑着暴怒,却异常清晰,“他们要审查,我们就给他们审!但我们也要留下我们自己的东西!从现在开始,所有人,分头行动!去各个学校,把那些最真实的、最扎人的、他们绝对不会通过的诗,全都给我收上来!不但要稿子,还要让作者自己念,用手机录下他们的声音!”
他顿了顿,打出了一行字:“我们要让他们的声音,原汁原味地,找到登上舞台的方法。”
很快,一首来自偏远乡镇寄宿学校的七言绝句,被作为“A级绝密档案”发送到了大壮的邮箱。
作者是一个初二的留守女孩。
“电话铃响三声停,
知是娘亲怕费电。
窗前桃树今开花,
不寄花也不寄言。”
大壮看着这短短二十八个字,眼眶瞬间红了。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女孩在无数个夜晚,守着一部老旧的手机,既盼着它响,又怕它响得太久。
这首诗,每一个字都滴着血,却又平静得令人心碎。
他将这首诗命名为《回声》,置顶在秘密收集的音频库最顶端。
与此同时,苏绾也收到了展演组委会的正式邀请函,聘请她作为特邀青年专家,参与节目彩排的最终审核。
审核现场,气氛庄重而压抑。
几位头发花白的学院派评委正襟危坐,对着一叠叠学生诗稿,用红笔无情地划着叉。
“这首不行,通篇都是抱怨食堂伙食,格局太小。”
“‘我的影子在墙角哭泣’?太消极了,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多无病呻吟?打回!”
“这首写考试压力的,虽然有点技巧,但基调灰暗,不适合在市级舞台上展示我们青少年阳光的面貌。毙掉!”
不到半小时,八成以上的原创诗歌,都被贴上了“缺乏美感”“基调消极”“思想不健康”的标签,扔进了废稿堆。
苏绾一直沉默地看着,那张清冷绝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主评委清了清嗓子,准备做总结陈词时,她才缓缓站起身。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连接上投影仪。
一段无声的影像,瞬间占据了整个幕布。
画面是在一间普通的教室里,十几个穿着不同校服的学生围坐一圈,光线昏暗,画质粗糙。
一个胖胖的男孩念着什么,忽然哽咽,旁边的同学拍了拍他的背。
一个戴眼镜的女孩笑着念完一首诗,却流下了两行眼泪。
一个一直低着头的男生,在念完自己的句子后,终于抬起了头,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整个过程没有声音,却有一种震耳欲聋的力量。
苏绾收回目光,扫过全场愕然的评委,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你们在评判一首诗的技术、格律、意象是否高级。而我在看,它的灵魂是否在场。”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一丝决绝的冷意:“你们要的是一具漂亮的、涂满油彩的尸体。而他们,给我看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会哭会笑的人。”
说完,她拿起桌上那份印着她名字的评委辞呈,走到主评委面前,轻轻放下。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又拿起笔,在辞呈的末尾,写下了一句批注。
“若文化只能展示光鲜,那它早已死去。”
演出当天,市府大礼堂座无虚席,闪光灯与摄像机严阵以待。
当主持人用激昂的语调宣布,为响应广大学生热情,原定的原创诗歌环节,将统一调整为“经典传承”,由百名学生代表集体朗诵《千家诗》时,观众席的后方,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不对!说好的原创诗呢?”
“我们的节目被取消了?”
骚动中,大壮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身后,百余名来自不同学校的传灯社成员也随之起立。
他们像一片沉默而倔强的礁石,矗立在人潮之中。
大壮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舞台的方向嘶声呐喊:“让我们把诗念完!”
“让我们把诗念完!!!”
百余名学生的声音汇成一股洪流,瞬间撕裂了礼堂内虚伪的和谐。
安保人员脸色大变,立刻冲上前来,试图将他们按下去。
然而,他们没能前进一步。
过道上,不知何时站起了一排排中年男女。
他们是学生的家长,此刻,他们手挽着手,组成了一道人墙,将安保死死地挡在外面。
他们手中,没有鲜花,没有旗帜,而是一块块用手机屏幕亮起的自制灯牌。
灯牌上,是他们孩子写下的诗句。
“妈妈,她说我不是废物了。”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人愿意听我把话说完。”
“我写的字,没有被撕掉。”
场面彻底失控,尖叫声、呐喊声、掌声混作一团。
直播导演惊慌失措地对着耳麦大吼:“切断信号!快!把信号给我切了!”
屏幕,瞬间黑了下去。
当晚,老章的《墨衣录》发布了紧急特刊,标题是《被消音的那一分钟》。
整个电子刊物,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空白,没有任何文字。
只有在页面的正中央,嵌着一个黑色的音频二维码。
无数人怀着疑惑扫码,耳机里传来一个因紧张和恐惧而颤抖的、稚嫩的童声。
那是礼堂骚乱中,一个被安保推倒在地的初中生,对着身边人的手机,一遍遍重复的话。
“老师……我能再念一遍吗?求你了……就一遍……”
文章发布两小时,阅读量突破千万。
评论区被同一句话刷屏:“还他们话筒!”
紧接着,李记者那部持续追踪文化复苏现象的纪录片,在网上放出了一段名为《那一分钟发生了什么》的紧急剪辑。
他奇迹般地调取了礼堂内外十余个不同角度的监控,将官方直播掐断的那一分钟,完整地拼接了出来。
观众清晰地看到,学生们是如何被推搡,家长们是如何自发组成人墙,以及那个被推倒的孩子,是如何在混乱中,依旧固执地想念完自己的诗。
视频的最后,是李记者在事后对另一个初中生的采访。
“你觉得,写这些诗,有用吗?”
那个孩子低着头,沉默了很久,然后抬起眼,眼神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
“有用。至少在我想砸了家里所有玻璃的那天晚上,我没去砸,我写了首诗。”
舆论,彻底引爆。
一周后,市教育局局长亲自召开了新闻发布会。
面对着无数闪光灯,他面色凝重,深深鞠了一躬。
他宣布,即刻成立“青少年真实表达观察组”,由学生代表、家长代表、媒体代表共同组成,对未来的所有文化活动进行监督。
并郑重承诺,未来江城市所有官方举办的文化展演,必须保留不低于百分之二十的原创自由表达空间,不设内容预审。
发布会即将结束时,局长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神情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将其展开,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念道:
“风吹校服破,影瘦食堂空。
欲归家万里,不敢问成绩。”
念完,他抬头看向镜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情:“这首诗的作者,如果明天有空,可以来我的办公室,我们一起吃顿饭。”
台下,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而此刻,江城三中的教室里,一切喧嚣仿佛都已远去。
李砚正站在空无一人的黑板前,静静地听着脑海中那个熟悉的声音。
阿灰的低语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庄重与释然:
【主人,群体性文化共鸣已达巅峰……“庙堂试炼”完成。
功德值+1000,当前总计:4850。】
【距离最终境界“诗魂贯通”,仅差150点功德。】
【但这一次,最终的召见,李白不会再来了……】
阿灰的声音微微一顿,仿佛一声叹息。
【……因为你,已成了他的回声。】
李砚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转身,看向教室后方那个堆满了作业本的柜子。
柜子的最底层,是他三年来,悄悄为每一个学生保存下来的、写满了诗句的草稿纸、小纸条、甚至餐巾纸。
城市的欢呼是一阵遥远的海潮,而这里,在这间安静的教室里,才是他真正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