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夜。卜杏嵂没有打开“赛博求生包”里的行军床,而是直接裹着羽绒服,靠坐在相对干净些的墙角。昏暗里,那面霉墙上的红光如同垂死野兽的呼吸,明灭不定,映得整个房间仿佛某种赛博怪物的腔室——潮湿的墙壁是锈蚀的装甲,霉斑是蔓延的故障纹路。她甚至能闻到一种类似铁锈混合着腐烂植物的、难以形容的气味,随着红光的节奏隐隐浮动,像极了老旧服务器过热时散发的焦糊味。
她以为自己会失眠,会恐惧,会思绪万千。但没有。极度的疲惫像潮水般将她淹没,比连续加班三天后的昏沉更甚,她几乎是立刻沉入了无梦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种极其细微、密集的“沙沙”声惊醒。
不是老鼠,不是风声。那声音……来自霉墙。像无数微小的齿轮在同步转动,又像数据流在隐秘通道里疯狂传输。
她猛地睁开眼,心脏骤停。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彻底熄灭的霓虹余光,她看见——
墙面上那些墨绿色的、泛着红光的菌斑,正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剥离。它们像一层粘稠的、拥有自我意识的苔藓,又像不受控的代码流溢出屏幕,从墙体上“流淌”下来,在地面上汇聚、塑形。
过程缓慢而诡异,没有额外声响,只有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如同键盘在无人操作时自动敲击。卜杏嵂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眼睁睁看着那摊东西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约莫半人高的轮廓——粗糙的四肢像未渲染完成的3D模型,不成比例的头部没有五官,通体由不断蠕动的霉菌构成,表面依旧闪烁着不祥的红光,像系统报错时的警示灯。
它成型后,在原地“站”了片刻,仿佛在加载躯体驱动程序,适应这具临时拼凑的躯体。然后,它那颗不成形的头颅转向卜杏嵂的方向。
没有眼睛,但卜杏嵂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注视,像后台程序正在扫描用户数据。
她浑身的血液都凉了,手指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只有空荡荡的草环碎屑——那个唯一的“防御道具”早已失效。
霉菌造物没有攻击她。它只是缓缓地、笨拙地转动身体,面向房间里那个敞开的、正在打包的纸箱。它伸出由菌丝缠绕而成的、不成形的手臂,探向箱子里——
目标,是那罐鱼子酱。
就在它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罐身时——
“嗡!”
卜杏嵂放在手边的手机屏幕猛地亮起,是江临发来的消息,只有两个字:
“别动。”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霉菌造物像是被无形的防火墙击中,整个形体剧烈地颤抖、溃散了半秒,随即重新凝聚。它放弃了鱼子酱,转而“看”向卜杏嵂那台开着的、屏幕休眠的笔记本电脑,像是找到了更核心的“数据接口”。
它伸出另一条“手臂”,菌丝如同活蛇般蔓延,轻轻搭在了电脑外壳上。
屏幕瞬间被强制点亮!幽蓝的光照亮了卜杏嵂惊恐的脸。屏幕上没有任何操作界面,只有瀑布般疯狂刷新的、扭曲的蓝色代码,速度快到肉眼根本无法捕捉,像极了被黑客攻击时的系统崩溃前兆!
代码流持续了大约十秒,然后屏幕猛地一黑,再次亮起时,恢复了正常的桌面。只是桌面上,多了一个崭新的、图标扭曲模糊的文件夹,名称是一串乱码,像被加密的文件包。
霉菌造物似乎完成了它的“数据传输”工作,形体开始变得不稳定,如同断电后融化的蜡烛般开始坍缩、回流,重新化作粘稠的菌斑,沿着墙面缓缓“爬”了回去,最终彻底融入了那片巨大的霉斑之中,仿佛从未脱离过,只留下“程序执行完毕”的静默。
房间里的红光熄灭了。
那诡异的铁锈腐植气味也淡去了。
只剩下正常的、熟悉的霉味。
以及,电脑屏幕上那个多出来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文件夹。
卜杏嵂瘫坐在墙角,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比被赵姐临时通知“方案全部推翻重改”时还要惊悚。
她颤抖着手,拿起手机。江临的消息还停留在那两个字上。他没有解释,没有追问,仿佛只是精准地投下了一颗防火墙补丁,搅动了池水,然后再次归于沉默,像个只提供关键指令的神秘后台管理员。
她看向那面恢复“正常”的霉墙,它依旧在那里,沉默,庞大,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是社畜过载后的精神错乱。
但电脑屏幕上那个多出来的文件夹,冰冷地证明着那不是梦。
她不敢去点开那个文件夹。
她只是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一动不动。
直到第一缕天光,透过肮脏的窗玻璃,勉强照了进来,落在她那个已经打包好的行李箱上。
新的一天来了。
她该离开了。
带着一罐鱼子酱,一身债务,满心疲惫,和一个由霉菌亲手塞进她电脑里的、未知的“病毒礼包”。
天光彻底放亮,城市的喧嚣透过窗户缝隙钻进来,稀释了房间里最后一缕诡异的氛围。卜杏嵂撑着发麻的腿站起来,最后检查了一遍行李。她的目光掠过那面沉默的、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的霉墙,掠过桌上散落的草环碎屑,最终定格在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那个多出来的、图标扭曲的文件夹上。
她没有去碰它。像躲避一颗未爆弹,她合上电脑,将它塞进背包最外层,拉紧拉链,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所有未知的风险。
搬家过程比她预想的顺利——如果忽略房东在清点物品时那挑剔的眼神,以及最终结算时又找借口克扣掉几十块“清洁费”的话,那点钱大概够他买瓶除霉剂,却不知道自己送走了多大的“隐患”。当她拖着行李箱和几个沉重的纸箱走出楼道,重新呼吸到室外冰冷但正常的空气时,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像从一个荒诞副本成功逃出生天。
新租的一居室在城市的另一头,需要换乘两趟地铁。她像个逃难的难民,拖着全部家当在拥挤的人潮中艰难挪动,周围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无人留意这个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年轻女人——毕竟在这座城市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副本”要闯。
新家在五楼,没有电梯。她咬着牙,一趟趟地把行李搬上去,每爬一层都感觉体力槽在疯狂下降。打开门,迎接她的是空荡、干净,带着一点点装修材料残留气味的空间。墙壁是普通的白色,地板是普通的瓷砖,没有霉斑,没有异响,正常得让她几乎想落泪——这才是人类该住的地方,而不是被“异常”侵占的巢穴。
她靠着门框喘息,汗水浸湿了额发。手机震动,是江临的消息,依旧简洁:“搬完了?”
她回复:“嗯。”
他没有再问。这种不过分的关注,在此刻显得恰到好处,不像过度干涉,又能让人感受到一丝隐秘的支撑。
疲惫席卷了她。她甚至没力气拆箱,只是把行军床从“赛博求生包”里扯出来支好,铺上防潮垫和睡袋,就一头栽了进去。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至少这里,墙是安静的,没有隐藏的“程序”和“怪物”。
她是被饿醒的。窗外已是华灯初上,陌生的光线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空荡的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亮斑。胃里传来尖锐的灼烧感,提醒她将近一天没正经吃东西了,连速食都忘了垫一口。
她爬起来,翻找塞在某个纸箱里的速食食品。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被她放在墙角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那个扭曲的文件夹图标,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让她无法忽视。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这个道理,她在无数个被赵姐需求追杀、被临时加班支配的日子里早已明白——该来的总会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走过去,插上电源,开机。屏幕亮起,桌面干净,只有那个乱码命名的文件夹突兀地存在着,像系统里的顽固垃圾文件。她深吸一口气,点开了它。
里面只有一个文件。格式未知,图标是不断变幻的、类似霉菌菌丝缠绕的抽象图案,像某种生物病毒的电子可视化模型。文件名倒是能看懂:“入职礼物.pkg”。
入职礼物?谁的入职?管理员?还是……那个霉菌怪物所属“组织”的入职?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比提交方案前的最后检查还要紧张。她移动鼠标,光标悬停在那个诡异的文件上,右键,没有熟悉的“打开方式”选项,只有一项:“安装/运行”,像个强制绑定的专属程序。
她闭上眼,想起了那面墙最后的“注视”,想起了江临那句精准的“别动”。然后,她按下了左键——横竖都躲不开,不如直面这荒诞的结局。
没有安装界面,没有进度条。屏幕只是短暂地黑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像点击了一个无效链接。
但下一秒——
她的手机、平板,乃至这个房间里本身不存在的智能设备(如果有的话),屏幕都同时闪烁了一下。一个极其简洁、只有黑白两色的App图标,出现在了所有屏幕的角落。图标是一个抽象的、由直线和直角构成的锁头形状,极简风格到极致,没有任何多余设计,像某种高级后台管理工具。
与此同时,她的脑海深处,响起了那个久违的、冰冷的提示音,但内容却与以往截然不同,不再是威胁,反而像系统激活通知:
【‘沉默公证’协议已加载。】
【检测到新辖区:坐标已记录。】
【环境威胁等级:低(暂定)。】
【管理员权限:部分恢复(信息遮蔽lv1,环境诊断lv1)。】
【核心指令:维持‘存在’的稳定性。避免认知污染扩散。】
【新手任务:熟悉新辖区基础规则。奖励:权限经验值。】
没有混凝土化,没有霉菌怪物,没有强制性的“反差”任务。只有这个悄然出现的、带着锁头图标的App,和一段关于“稳定性”与“认知污染”的说明。
卜杏嵂怔怔地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多出来的App,尝试着用意念去“打开”它。一个极其简洁的界面弹出,像某种极简风格的后台管理系统,没有广告,没有冗余功能,只有核心数据展示:
【当前辖区:普通居民楼-507室】
【稳定性指数:97%(轻微波动,源于管理员初始焦虑)】
【认知屏障:未开启】
【异常节点:0】
【日志:[新辖区绑定成功]】
所以……那面墙,那个由无数社死和荒诞催生出的“异常”,在消散(或者说转移?)之前,留给她的最终“礼物”,是一个……秩序维护工具?是让她从“受害者”变身“管理员”的入职道具?
这算哪门子的反差?!比赵姐要求的“北极圈吃火锅”还要离谱!
她试着集中精神,想象着“开启认知屏障”。脑海中【信息遮蔽lv1】的权限微微亮起,她感到一丝微弱的精神力被抽走,像手机后台运行程序消耗电量。手机App上,【认知屏障】的状态变成了“开启中…”,进度条缓慢爬升到100%。
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变化。但她隐约觉得,周围空气似乎……更“安静”了一点?那种被城市噪音和无数电子信号包围的、无形的“嘈杂感”减弱了微不可查的一丝,连窗外的车鸣声都仿佛被过滤掉了尖锐的部分。
所以,她从一个被动承受荒诞的社畜,变成了一个需要主动维护“正常”的……片区异常管理员?像个隐藏在普通上班族里的“秩序特工”?
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赵姐的名字。卜杏嵂看着那个【认知屏障:已开启】的状态,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接听——以往她早就秒接,生怕错过任何“紧急需求”。
电话响到自动挂断。一条微信语音弹了出来。
她点开。赵姐的声音传来,却不再是那种刺耳的高亢,不再是带着咆哮的命令,而是带着一种……被过滤后的、略显平淡的催促,攻击性直接降为零:
“小卜,搬家安顿好了吗?‘冬日暖心人’活动的最终数据报表,周一早上例会要用。记得准时。”
没有咆哮,没有感叹号,没有“立刻马上”“现在就要”。虽然依旧是工作,但棱角被莫名其妙地磨平了,听着居然不那么让人反感。
卜杏嵂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锁头图标App。
也许,这份“入职礼物”,并不全是坏事?至少能给她的社畜生活降降难度,过滤掉一些不必要的“精神污染”。
她回复赵姐:“收到,周一前发您。”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灯,像一条无声流淌的银河。晚风从窗户缝隙吹进来,带着城市特有的气息,却不再让她感到窒息。
她的社畜宇宙,似乎切换到了一个新的版本。从极致的“荒诞”,走向了某种克制的“秩序”;从被动承受“异常”,变成了主动维护“正常”。
但她知道,平衡永远是暂时的。那份关于“认知污染”的警告,和“维持稳定性”的指令,预示着未来的麻烦,可能不再是具象的霉菌或奇葩的需求,而是某种更隐蔽、更难以名状的“异常”——就像潜藏在代码里的病毒,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轻易摧毁一切。
不过,至少今晚,她可以睡一个不会被霉菌怪物惊醒的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