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到了周五。
一大早,十三行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
街道被一片刺眼的蓝色海洋淹没,飞腾物流的电动三轮车队像是不知疲倦的工蚁,霸占了每一寸路面。
“首重免费”的白色标语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李仁杰站在写字楼顶层的落地窗前,手里端着一杯刚磨好的黑咖啡。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把咖啡放到桌上,转而拿起平板电脑。
他俯瞰着脚下那条蓝色的长龙,手指在平板电脑上轻快地滑动,点击发送。
一份名为《传统运力已被彻底终结》的报告,瞬间传向了总部的服务器。
“数据不会撒谎。”李仁杰抿了一口咖啡,苦涩在舌尖蔓延,回甘却令他陶醉,“那个叫梁奇的,也就是个会算点小账的土包子。”
与此同时,几公里外的茶室里,檀香袅袅。
黄文彪靠在太师椅上,手里那串小叶紫檀佛珠转得极慢。
光头男站在一旁,腰弯成了虾米。
“彪哥,火箭队已经连续三天没怎么接单了。”光头男偷瞄了一眼黄文彪的脸色,“按这个进度,周一他们连利息都凑不齐。”
黄文彪没有接话,只是拿起茶夹,慢条斯理地给紫砂壶淋上一瓢滚烫的热水。
水汽蒸腾,模糊了他那张弥勒佛般的笑脸。
“准备两份合同。”
黄文彪的声音轻飘飘的,听不出喜怒。
“一份是苏红棉档口的抵债转让协议,另一份……”他停下动作,拿起一块茶巾仔细擦拭着壶身,“给那个梁奇准备一份入职合同。底薪嘛,就按那个李仁杰开的一半给。”
光头男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哈腰:“彪哥高明!这是要彻底断了他的脊梁骨啊。”
新潮前线档口。
苏红棉形容憔悴,顶着大黑眼圈,嘴角都起了泡。
她在那条不到两米宽的过道里来回踱步,高跟鞋踩在地砖上的“哒哒”声,听得人心烦意乱。
墙上的接单板光秃秃的,连张便利贴都没有。
“别转了。”阿坤蹲在门口,脚边扔了一地的烟头,“转得老子头晕。”
苏红棉猛地停下脚步,眼圈通红,指着街对面热火朝天的飞腾收货点:“我不转能行吗?还有三天!三天后彪哥就要来收铺子了!那是我的命根子!”
她抓起桌上的手机,手指颤抖着调出黄文彪的号码,大拇指悬在拨通键上,迟迟按不下去。
角落里,梁奇坐在那张破办公桌后,手里捧着那个掉了漆的保温杯。
他盯着墙上的挂钟。
秒针“咔哒、咔哒”地走着,每一次跳动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尖上。
下午1点55分。
梁奇拧紧保温杯盖,发出“吱”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在死寂的档口里显得格外突兀。
苏红棉和阿坤同时看向他。
梁奇站起身,从桌下拖出一个巨大的帆布包,扔给阿坤。
“所有人,带上扁担和绳子。”梁奇一边说,一边拿起对讲机,“去C区和D区交界处的‘老鼠洞’待命。”
阿坤愣住,手里的烟头烫到了手指:“老鼠洞?那地方平时连狗都不钻,全是垃圾和污水,去那干嘛?”
梁奇没有解释,只是转头看向苏红棉。
“小姨,把那块牌子挂出去。”
苏红棉一头雾水:“哪块?”
“那块写着‘今日加急运费三倍,只收现金’的牌子。”
苏红棉张大了嘴巴,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外甥:“三倍?现在白送都没人要,你还要三倍?奇奇,你是不是急糊涂了?”
“挂上。”
梁奇只说了两个字,便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档口。
那背影并不宽厚,却透着一股令人不敢违抗的笃定。
阿坤咬了咬牙,把烟头狠狠踩灭:“妈的,死就死吧!兄弟们,抄家伙!”
下午2点整。
凄厉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十三行的喧嚣。
“消防演习!全员配合!C区D区主干道即刻封锁!”
广播声中,几辆红色的消防车呼啸而至,十几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迅速拉起了黄黑相间的警戒线,随着“咣当”几声巨响,几扇生锈的大铁闸轰然落下。
整个C区和D区,瞬间成了一座孤岛。
飞腾物流指挥中心,红灯狂闪。
大屏幕上,原本代表流畅运力的蓝色光点,在这一瞬间全部变成了刺眼的红色。
“怎么回事?”李仁杰猛地从转椅上弹起来,咖啡溅了一桌子。
技术主管满头大汗,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李总!系统……系统瘫痪了!之前导入的那批数据,把C区和D区的主干道判定为‘最优配送绿区’,我们的车全涌进去了!”
“那就让它们退出来啊!”李仁杰吼道。
“退……退不出来。”技术主管的声音带着哭腔,“系统为了追求效率,不仅规划了进去的路线,还把后续的车源源不断地往那个方向调度。前面的车被铁闸堵死,后面的车又堵住了退路……现在那几条街已经成了死疙瘩。”
李仁杰脸色惨白,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团纠缠在一起的红色乱麻。
那是他引以为傲的算法,是他在十三行横行霸道的资本。
此刻,这套完美的系统,却成了勒在他脖子上的绞索。
“那个叛徒给的数据……”李仁杰咬牙切齿,“是故意的!”
C区路口,乱成了一锅粥。
几百辆蓝色的电动三轮车挤在一起,车头顶着车尾,喇叭声响成一片。
司机们骂骂咧咧,有的甚至弃车而逃,但货物却被死死卡在车厢里。
“我的货!我的货啊!”
张老板站在警戒线外,急得直跺脚。
他的那批高档衬衫必须赶上下午4点的物流车发往机场,晚一分钟就要赔偿巨额违约金。
“飞腾的人呢?死哪去了?”张老板抓着一个满头大汗的飞腾配送员领子咆哮。
配送员一脸绝望:“老板,车动不了啊!前面封路了!”
“封路你们不会绕吗?你们不是有高科技吗?”
“系统……系统让我们直行……”
绝望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几十个档口老板围在路口,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那是真金白银在燃烧。
就在这时,一道不起眼的侧门被人从里面踹开。
阿坤赤着上身,肩膀上扛着两大包货物,浑身是泥,像个从地底钻出来的野人。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狼狈的兄弟,每个人都背着沉重的包裹。
他们穿过那条只有老鼠才知道的排污渠上方的小径,避开了所有的拥堵,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封锁区的边缘。
梁奇站在高处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冷冷地俯视着下方那片瘫痪的蓝色车海。
“那是……火箭队?”张老板揉了揉眼睛。
阿坤把货物往地上一卸,抹了一把脸上的黑泥,冲着人群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要发货的,排队!”
这一嗓子,像是给溺水的人抛下了一根救命稻草。
张老板第一个冲了上去,手里挥舞着一叠钞票:“阿坤!我有十包货!去机场!马上!”
阿坤没接钱,只是指了指梁奇的方向。
梁奇站在那里,竖起了三根手指。
“三倍运费。”梁奇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嘈杂,“不二价,只收现金。”
张老板愣了一下,若是平时,他早就破口大骂奸商了。
可现在,看着那堵死的街道和即将起飞的航班,他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
“给!我给!”张老板从包里掏出几沓红色的百元大钞,硬塞进旁边已经看傻了的苏红棉怀里,“快点!求你们了!”
有一个带头的,剩下的老板们瞬间疯了。
“我也要!我有五包!”
“先运我的!我出四倍!”
“别挤!我给现金!全是现金!”
苏红棉怀里抱着那一堆还带着体温的钞票,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疯狂的场面,那些平时为了五块钱运费都要跟她磨半天嘴皮子的老板们,现在却像是在抢着送钱。
陈晓月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苏红棉身边,手里拿着一个大布袋,麻利地将钱往里装。
“小姨,别愣着!收钱,开单!”
苏红棉如梦初醒,眼泪哗地一下涌了出来,一边哭一边飞快地按着计算器。
傍晚6点,演习结束。
飞腾的车队还在像蜗牛一样慢慢疏通,而新潮前线档口的卷帘门已经拉下了一半。
那张破旧的办公桌上,堆满了一座红色的如小山般的现金。
阿坤瘫坐在地上,累得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但眼睛却亮得吓人。
“奇哥……”阿坤喘着粗气,指着桌上的钱,“这……这有多少?”
苏红棉还在数,声音都在发颤:“六……六万三……加上之前的,还有这周末肯定会爆的单……”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梁奇,眼泪把妆都花了:“够了!周一还彪哥的钱,够了!”
档口里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声。
几个年轻的队员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梁奇也淡淡一笑,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本记账的本子,翻到写着“飞腾”的那一页。
他拔开笔帽,在那两个字上重重地画了一道横线。
力透纸背。
然后,他转过头,透过半开的卷帘门,看向远处那栋灯火通明的茶楼。
那里是黄文彪的地盘。
“这才刚开始。”梁奇轻声说道。
茶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光头男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瑟瑟发抖。
“彪哥……飞腾那边瘫了。”光头男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苏红棉今天收的全是现金……我看那架势,钱……钱应该是够了。”
“咔嚓。”
一声脆响打破了寂静。
黄文彪手中的动作猛地停住。
那颗被他盘玩了多年的紫檀佛珠,竟被他生生捏裂了一道口子。
他低下头,看着指尖那点碎裂的木屑,脸上的弥勒佛笑容一点点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
他抬起眼皮,那双总是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第一次完全睁开,里面没有半点笑意,只有野兽被挑衅后的凶光。
黄文彪随手将那串价值不菲的佛珠扔进垃圾桶,发出沉闷的声响。
“倒是大意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远处那片混乱的街区,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有意思。既然不想当狗,那就做好被剥皮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