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即将脱口而出的,关于室内空气动力学和观赏鱼养殖规范的长篇大论,最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走过去,绕开那个鱼缸,将公文包放在门口的柜子上,脱下外套,挂好。
然后,走到鱼缸前,仔细地观察了一下。
“过滤系统功率太小,无法支持24小时循环。”
“水体含氧量不足,不利于硝化细菌的培养。”
“还有,你买的鱼食,是劣质的淀粉合成物,会污染水质。”
程诺听得一愣一愣的。
林一舟抬起头,看着他,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宣布了他的最终判决。
“每周换水三分之一,用晾晒超过二十四小时的困水。”
“过滤棉每三天清洗一次,鱼食我明天会买回来。”
“还有,你,负责每天给它喂食和清理缸壁。”
程诺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本来已经准备好了一百种插科打诨的方式,来应对林一舟的暴怒。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这个洁癖和强迫症都到了晚期的男人,居然接受了?
虽然是以一种极其林一舟的方式。
程诺看着林一舟走进厨房,开始准备他那份精确到克的营养晚餐,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这个冰冷的人机,好像也不是那么坚不可摧。
他的世界,正在被自己弄得一团糟。
而他,似乎也开始,默认了这种混乱的存在。
就在这种奇妙的,带着一丝鸡飞狗跳的和谐氛围中。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猛地划破了公寓的宁静。
是林一舟的工作手机。
林一舟擦了擦手,接起电话。
他的脸色,随着听筒里传来的声音,迅速变得凝重。
“时间?地点?”
“好!我们马上到。”
他挂断电话,看向客厅里的程诺,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刑警的的锐利和冰冷。
“走,出事了。”
程诺脸上的笑意也瞬间收敛,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抓起外套。
公寓里,只剩下那台氧气泵,还在不知疲倦的,咕噜咕噜的冒着泡。
那条红色的金鱼,在崭新的“家”里,缓缓地游了一圈。
仿佛在见证着,这对最不搭的搭档,又一个不眠之夜的开始。
新的案子,来了。
刺耳的警笛由远及近,撕裂了双城市午夜的宁静。
林一舟的车稳稳停在警戒线外,车门一开,一股初冬寒意的潮湿空气灌了进来。
公寓楼下,闪烁的红蓝警灯将周围邻居探头探脑的脸映得一片诡异。
“死者张远,男,25岁,注册外卖骑手。”
“合租室友今晚回来发现他死在自己房间里,初步判断死亡时间超过八小时。”
一名年轻警员快步上前,向林一舟汇报。
林一舟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戴上白手套和鞋套,径直走向楼道。
程诺跟在他身后,却不像他那样目不斜视。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围观的邻居,扫过楼下停放的一排排电动车。
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墙角被尿湿的轮胎。
“林队,你这搭档……”年轻警员看着程诺东张西望的样子,欲言又止。
“顾问。”林一舟吐出两个字,头也不回。
案发的房间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次卧,门一打开,一股浓重到令人窒息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是速食垃圾,汗水和封闭空间混合发酵后的味道。
林一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房间里乱得像个垃圾场,外卖包装盒、泡面桶堆在墙角。
脏衣服和数据线纠缠在一起,电脑桌上摆着三台显示器,屏幕上还停留在不同的外卖抢单界面。
死者张远就倒在电脑椅旁,身体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蜷缩着,脸上还戴着一副VR眼镜。
他的肤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嘴唇发紫,法医正在进行初步检查。
“林队,死者身上没有明显外伤,现场没有搏斗痕迹,门窗完好。”
“从体表特征和现场环境看,高度符合长时间过劳,心源性猝死的特征。”
林一舟嗯了一声,目光在房间里快速扫描。
“电脑最后操作时间,晚上十一点零三分。”
“手机通话记录,最后一通是十点五十分,打给一个备注为宝贝的人。”
“桌上有七个不同品牌的能量饮料空罐。”
“根据数据显示,这类人群因长期作息不规律和精神高度紧张,猝死率比普通办公室职员高出12.7%。”
他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宣读一份实验报告。
“初步结论,意外死亡。”
周围的警员们都点了点头,这个结论合情合理,现场的一切证据似乎都在指向这个方向。
然而,程诺却一直没说话。
他没有去看尸体,也没有去碰那些“证据”。
他像个逛自家后院的闲人,背着手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些被所有人忽略的地方。
比如,窗台上那盆长势极好的文竹。
在这间连人都快发霉的屋子里,这盆绿植被照顾得油光水滑,翠绿欲滴,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花盆是紫砂的,看着就价格不菲。
再比如,随意搭在床尾的一件外套。
那是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夹克,款式低调。
但袖口的品牌标识显示,这件衣服的价钱,恐怕是这个房间所有东西加起来的总和。
最后,他的视线停在了死者脚边。
那里,有一个翻倒的纸箱,几件牌子都没拆的崭新婴儿用品散落出来。
奶瓶,学步鞋,还有一套粉色的小衣服。
程诺蹲下身,捻起那双小小柔软的鞋子。
“哎,林大队长。”
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房间里的凝重。
“你信不信,有时候人死了,东西会比人更会说话。”
林一舟转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
“程诺,我没时间听你的卦象理论。”
“如果你没有实质性发现,就请不要干扰现场。”
“卦象显示,这哥们儿死得有点蹊跷。”
程诺晃了晃手里的学步鞋,站起身,笑嘻嘻地看着他。
“你看!”他指了指那盆文竹。
“一个连自己都懒得收拾,靠能量饮料续命的人,会有闲情逸致去养这么一盆娇贵的植物吗?”
“这盆东西,比他自己活得都滋润。”
他又指了指那件羊绒夹克。
“这件衣服,能买他这一屋子的泡面。”
“一个拼了命送外卖的年轻人,会买这种奢侈品,然后像块抹布一样扔在床上?”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手里的婴儿用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