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的光晕在碎裂的手机屏幕上扭曲、跳跃,像林溪此刻狂乱的心跳。那行冰冷的银行通知,那个公事公办的署名——“江屿”——像两枚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也烫穿了她摇摇欲坠的自尊堤坝。
一千块。
对她而言,这是下个月的生活费,是手机维修费,是寄回家的一笔小小支撑。对他而言呢?可能只是一顿饭,甚至不够他腕上那块表的一个零头。
深秋的风刮过脸颊,带着枯叶的尘土气息。林溪站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却感觉被隔绝在一个冰冷的真空里。口袋里的两张百元钞票硌着皮肤,周太太那审视、挑剔的目光和沈薇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清冽香气,与眼前这条刺眼的转账信息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勒得她喘不过气。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刷着她的神经。
工具没有温度?使用者才有?
那他此刻的行为是什么?是高高在上的施舍?是技术大神对贫穷小学妹的怜悯?还是……另一种她不敢深究的可能?
“嗡——”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屏幕顽强地亮起。这次是一条微信好友申请,头像是一片深邃的、仿佛由无数0和1代码构成的星云,ID只有一个简洁的字母:J。
备注信息同样简短:软件链接发我,确认安装。
林溪猛地攥紧了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点击了“拒绝”。动作快得像被烫到。然后,像是怕自己后悔,她迅速将手机关机,塞回书包最深处,仿佛那是什么可怕的传染源。
她需要静一静。需要远离这一切。
校刊编辑部所在的旧楼顶层,此刻灯火通明,人声却寥寥。墙上的挂钟指向晚上九点。林溪坐在角落一台最老旧的台式电脑前,屏幕上惨白的光映着她同样苍白的脸。她面前摊开的是“算法温度”专题的策划草稿,旁边放着她那个屏幕碎裂、彻底罢工的手机,像一个无声的控诉。
手指在键盘上悬停良久,却一个字也敲不下去。江屿那张冷峻专注的侧脸、他撕掉盗版标签时干脆利落的手指、沈薇意味深长的笑容、周太太递过来的两张钞票……无数画面碎片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
“工具没有温度……”她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指尖划过冰凉的键盘。这台老旧的机器,外壳磨损,风扇发出吃力的嗡鸣。它没有温度,冰冷而迟钝。那么,江屿呢?他那些精准的代码,高效的解决方案,是工具,还是……使用者意志的延伸?
那个“使用者”,他到底想做什么?
“砰!”
一声闷响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绪。编辑部的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冷风。负责技术版块的师兄陈峰一脸烦躁地走进来,把背包重重摔在桌上,震得旁边一摞旧杂志晃了晃。
“妈的!又抽风!”他骂骂咧咧地冲向角落一台嗡嗡作响的服务器机柜,“这破玩意儿,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上周的备份数据导不出来了!”
编辑部仅剩的几个熬夜赶稿的同学都抬起头,面露忧色。这台老旧的服务器是校刊网站的命脉,里面存储着历年稿件和即将上线的新版专题资料,包括林溪那份还未成型的“算法温度”策划。服务器出问题,意味着所有人的工作都可能白费。
陈峰蹲在机柜前,满头大汗地重启、插拔线路,屏幕上的错误提示依旧固执地闪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要不……打电话问问技术部值班的同学?”一个女生小声提议。
“问个屁!这古董,技术部那帮家伙早就不管了,都等着报废换新呢!”陈峰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完了完了,明天主编要杀了我……新版专题上线时间都定了!”
绝望的气氛在小小的编辑部弥漫开来。林溪看着陈峰焦头烂额的样子,又看看自己那台死寂的手机,鬼使神差地,一个名字跳入脑海——江屿。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狠狠地摁了下去。找他?凭什么?用他施舍的钱修好手机再联系他?不!她做不到!
就在这时,编辑部的座机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划破了凝滞的空气。离电话最近的林溪下意识地接起。
“喂,校刊编辑部。”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传来一个低沉、平稳,熟悉得让她心脏骤缩的声音。
“林溪?”
是江屿。
林溪握着话筒的手指瞬间冰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甚至能想象出电话那头,他微微蹙眉的样子。
“是我。”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
“手机为什么关机?”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直截了当。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发现了她拒绝了好友申请。一股被窥探的羞恼涌了上来,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没电了。”语气生硬。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几秒。这沉默像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林溪心头。就在她几乎要忍不住挂断电话时,江屿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平静无波的调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服务器报警了。IP段显示是你们编辑部那台老古董。地址发我。”
林溪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还在和机柜搏斗、急得团团转的陈峰。服务器报警?他怎么会知道?还精准定位到了这里?
“什么……报警?”她有些茫然地问。
“设备异常状态触发了我写的监控脚本。”江屿的语速快了一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技术性焦躁,“十分钟内不处理,硬盘阵列可能彻底崩溃,数据全丢。地址。”
最后两个字,斩钉截铁。
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数据全丢?那意味着……所有人的心血,包括她的专题策划,都将化为乌有!恐惧瞬间压过了那点别扭的自尊。她几乎是脱口报出了编辑部的详细地址和楼层。
“嗯。十分钟。”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忙音。
林溪握着话筒,呆呆地站在原地,耳畔仿佛还回响着他最后那句“十分钟”。他……要过来?
“林溪?谁的电话?技术部的?”陈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问。
“……江屿。”林溪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他说服务器……可能快不行了,他……过来看看。”
“江屿?!”陈峰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濒死的人看到了曙光,“大神要来?!太好了!有救了!”他激动地搓着手,完全没注意到林溪脸上复杂难言的表情。
编辑部的其他人也明显松了口气,小声议论起来。
“哇,江屿学长亲自来?”
“这下稳了!”
“听说他之前帮图书馆修复过更老的主机……”
林溪默默地放下话筒,走回自己的座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台冰冷的旧电脑外壳。江屿要来。为了这台濒死的服务器。为了那些可能丢失的数据。他像一台精准的仪器,接收到故障信号,然后以最高效率前来排除。那么,他之前的行为呢?转账、发链接、甚至打座机电话……是不是也只是他解决“林溪的电脑/手机/工作障碍”这个“故障”的标准化流程?
工具没有温度。
使用者……或许也未必有。
十分钟不到,编辑部的门被再次推开。江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薄毛衣,外面随意套了件黑色的冲锋衣,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白色的T恤领口。额前的碎发似乎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呼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他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黑色工具箱。
他的目光在编辑部内迅速扫过,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那台发出异常嗡鸣的服务器机柜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然后,他的视线才转向林溪,在她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目光依旧深邃平静,却让林溪的心猛地揪紧,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注视。
“江屿学长!太感谢了!”陈峰几乎是扑了过去,语无伦次地指着服务器,“就这台!突然就不行了!备份……”
“工具箱给我。”江屿打断他,声音沉稳。他脱下冲锋衣随手搭在旁边椅背上,挽起毛衣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陈峰赶紧把位置让开。江屿在机柜前蹲下,打开自己的工具箱。里面是各种林溪叫不出名字的精密工具和数据线,摆放得整整齐齐。他没有丝毫犹豫,手指飞快地在服务器背后的接口和硬盘架上操作起来,动作精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
整个编辑部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服务器风扇的哀鸣和江屿操作工具时偶尔发出的轻微金属碰撞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位正在施行精密手术的主刀医生。
林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隔着几排电脑桌,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他专注的侧影上。暖黄的灯光下,他微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只留下紧抿的唇线和下颌冷硬的线条。他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台故障的机器和需要拯救的数据。那股纯粹的、解决问题的专注感,和下午在图书馆撕掉她电脑标签时一模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江屿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屏幕上黑色的命令窗口飞快地滚动着密密麻麻的白色代码流。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有额角渗出一点细密的汗珠。
突然,服务器那令人心焦的嗡鸣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稳、低沉的运行声。屏幕上滚动的代码也停了下来,出现了一个绿色的、代表“OK”的提示符。
“好了。”江屿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寂静。他直起身,微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硬盘阵列稳住了。数据导出来了,在D盘临时文件夹。旧系统有硬伤,建议尽快迁移备份。”
“太好了!谢谢学长!太感谢了!”陈峰和其他人爆发出如释重负的欢呼。
江屿只是微微颔首,开始收拾自己的工具。他动作依旧利落,将一件件工具精准地放回原位,合上工具箱。然后,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冲锋衣,似乎准备离开。
编辑部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轻松和忙碌恢复工作的声音。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林溪,也没有人注意到江屿在走向门口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侧过头,目光越过几张桌子,落在了林溪身上。他的眼神很深,像沉静的湖,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却又被牢牢地禁锢着。
林溪的心跳骤然加速,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迎上他的目光。她看到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是江屿放在冲锋衣口袋里的手机。尖锐的铃声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微妙而短暂的无声交流。
江屿皱了皱眉,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林溪清楚地看到,屏幕上跳动的来电显示是两个字:沈薇。
他眼底深处那点微不可察的波澜瞬间平息,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和平静。他没有再看林溪,也没有接起那个电话,只是将手机屏幕按灭,重新揣回口袋。然后,他没有任何停留,拉开编辑部的门,高大的身影迅速融入门外走廊的昏暗光影中。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编辑部里恢复了忙碌的嘈杂。林溪却依旧僵坐在原地,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仿佛要冲破冰层的东西是什么?而那通来自沈薇的电话,又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那点微弱的、不切实际的猜想。
工具没有温度。
使用者……大概也没有。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台屏幕碎裂的手机。冰冷的屏幕上,仿佛还残留着那条转账信息和那个名字。她点开手机银行APP,指尖悬在“转账”按钮上,微微颤抖。
那一千块,像一块烧红的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