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暖光里,江屿那句“工具没有温度,但使用者有”像一道咒语。
我抱着失而复得的电脑逃出图书馆,满脑子都是他撕掉盗版标签时干脆利落的手指。
家教时,雇主挑剔的嘴脸和沈薇香水味混在一起,胃里翻江倒海。
手机屏幕裂得像我的心,直到一条陌生转账信息点亮了屏幕——
“预支稿费。正版软件链接附后。”
署名:江屿。
图书馆角落的空气重新流淌起来,带着旧书尘埃的味道,却再也洗不去沈薇留下的昂贵香水尾调。林溪抱着那台被江屿救活的旧笔记本,指尖用力到发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住胸腔里疯狂冲撞的心跳和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羞耻感。江屿那句“工具没有温度,但使用者有”还在耳边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电流,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反复跳跃。
她不敢再去看对面那张线条冷峻的侧脸,更不敢深究那话语里是否藏着别的含义。巨大的感激和更巨大的窘迫在她身体里交战,几乎要将她撕裂。
“我……我该走了!”林溪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腿,在安静的阅览区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手忙脚乱地扶住椅子,脸颊烧得滚烫,几乎不敢抬头,“谢、谢谢你帮忙!技术问题……我、我回去再消化一下!”她语无伦次,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无所适从的角落,逃离江屿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
她胡乱地把那张画满了流程图的纸塞进书包,连同那台滚烫的电脑,像是抱着偷来的赃物,转身就走。脚步踉跄,几乎是落荒而逃。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沉静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拐过巨大的书架,才终于消失。
图书馆外,深秋的冷风兜头灌来,吹得林溪一个激灵,也吹散了些许脸上的燥热。她大口呼吸着微凉的空气,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和几乎要跳出喉咙口的酸楚。刚才那短短几十分钟,像是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过山车。
手机屏幕碎裂的纹路在昏暗的天光下更加刺眼。林溪盯着那蛛网般的裂痕,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下午四点,她还有一份家教。
公交车颠簸着驶向城市另一个角落的所谓“高档小区”。窗外的街景从古朴安静的校园区,逐渐变成高楼林立的繁华地带,霓虹灯初上,勾勒出冰冷的都市轮廓。林溪缩在靠窗的座位,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旧帆布书包,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盔甲。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图书馆里的每一个细节:江屿低沉讲述技术方案时专注的侧脸;沈薇带着审视和优越感的笑容;那张被撕掉的、代表她所有窘迫的盗版系统标签;还有最后那句,如同投入冰湖的滚石般的话语……
“工具没有温度。但使用者有。”
他的手指捏着标签一角撕下时,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一丝鄙夷。那动作,和他敲击键盘修复电脑时一样,带着一种纯粹的、解决问题的专注。那专注本身,像一道微光,意外地穿透了她因自卑和羞耻而筑起的厚重壁垒。
心湖里,冰冷与灼热的浪潮依旧在激烈地翻涌碰撞。她分不清那灼热是感激,还是某种更陌生、更让她心悸的东西。沈薇审视的目光和那声带着轻蔑的“开小灶”,则像冰冷的针,不断刺穿着那点微弱的暖意。
她用力甩了甩头,想把那些纷乱的画面和声音驱逐出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需要钱,需要这份家教。手机坏了,修又是一笔开销,家里的生活费还要按时寄回去……现实像冰冷的铁钳,瞬间夹紧了她的思绪。
按下门铃,开门的是一位妆容精致、穿着真丝家居服的年轻女人,姓周,是林溪辅导的那个三年级小男孩的妈妈。周太太挑剔的目光扫过林溪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那个破旧的帆布包,尤其在看到林溪脸上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的苍白和一点狼狈时,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小林来了?快进来吧。鹏鹏在房间等你呢。”声音还算客气,但那眼神里的衡量,林溪太熟悉了。
小男孩鹏鹏正趴在昂贵的地毯上玩最新款的乐高,看到林溪进来,只是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嘴里叼着进口巧克力棒,含糊地喊了声“老师”。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昂贵的香薰味道。
林溪放下书包,拿出准备好的奥数题集。刚讲了两道基础题型,鹏鹏就烦躁地把铅笔一扔:“老师,这题好无聊啊!你上次讲的那个故事呢?再说一个!”
林溪耐着性子:“鹏鹏,先做完这几道基础题,巩固一下思路,老师再给你讲个新的,好不好?”
“不要!现在就要听!不然我不做了!”小男孩任性起来,胖乎乎的小手一挥,直接把摊开在桌上的习题册扫到了地上。纸张散落一地。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胃里一阵翻搅。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瞬间涌上的疲惫和委屈,弯腰去捡那些散落的纸张。就在她蹲下身时,一股若有似无的清冽香水味,混合着房间里浓郁的香薰,猝不及防地钻入她的鼻腔。
是沈薇身上的味道!
这熟悉又令人窒息的气息,瞬间将图书馆里那令人难堪的一幕重新拽回眼前。沈薇审视的目光、江屿沉默的侧脸、那张被撕掉的标签……所有画面伴随着这股香水味汹涌而至,仿佛一个无形的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酸水猛地涌上喉咙口。林溪脸色煞白,猛地捂住嘴,强忍着才没有当场干呕出来。
“怎么了?不舒服?”周太太不知何时站在了儿童房门口,手里端着一杯花茶,语气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关切,眼神却落在林溪苍白的脸上和散落一地的习题册上,显然有些不悦。
“没……没事,周太太。”林溪勉强压下那股恶心感,飞快地将地上的纸张捡起整理好,指尖冰凉,“可能……可能中午吃得不合适。”
“年轻人,饮食还是要注意的。”周太太淡淡地说,目光扫过林溪放在旁边椅子上那个旧得脱线的帆布包,“教孩子学习,自己的精神状态很重要。鹏鹏爸爸马上回来了,看到老师这样……”她没说完,但未尽之意清晰无比。
无形的压力像沉重的石头压在林溪胸口。她咬紧下唇,尝到一丝铁锈味,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对不起,周太太,我会注意。我们继续吧。”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无视胃里的翻江倒海和那如影随形的香水味幻影,耐着性子引导鹏鹏重新拿起笔。孩子依旧心不在焉,小动作不断,林溪只能一遍遍重复讲解。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熬到了下课时间。林溪几乎是虚脱般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周太太拿着钱包走过来,抽出两张百元钞票,却没有立刻递给林溪。
“小林啊,”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语调,“鹏鹏最近的学习状态你也看到了,有点浮躁。我们做家长的,花这么多钱请家教,是希望能看到效果的。”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溪脸上,“你是个好孩子,踏实,但教小孩子,光是踏实可能还不够。需要点……嗯,方法和活力?下次课,我希望看到鹏鹏能更专注一点。不然的话,我们可能要考虑换……”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两张红色的钞票被递到林溪面前,带着冰冷的施舍意味。
林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她看着那两张钞票,又看着周太太那张保养得宜、却写满精明计算的脸。图书馆里被撕掉的标签,此刻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上,被眼前这个女人用目光重新贴上——贫穷,廉价,可以随意挑剔和更换。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两张纸币。指尖触碰到那光滑的纸张,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只有刺骨的冰冷和沉重。
“我知道了,周太太。下次……我会注意。”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干涩得厉害。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弥漫着金钱和香水味道的华丽牢笼。
城市的霓虹在夜色里闪烁,冰冷的光映照着步履匆匆的行人。林溪独自走在回校的路上,冷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窒闷和那挥之不去的屈辱感。口袋里的两张纸币像烙铁一样烫着她。她拿出那部彻底罢工的旧手机,屏幕上的裂痕在路灯下狰狞地延伸着,像极了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和摇摇欲坠的自尊。
她捏紧了冰冷的手机外壳,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绝望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修手机的钱、下个月的生活费、家里的负担……现实冰冷的獠牙再次逼近。
就在这时,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原本一片死寂的手机,屏幕突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几乎以为是错觉。她下意识地松开手,低头看去。
漆黑的屏幕中央,一点微弱的光挣扎着亮起。紧接着,一行清晰的短信通知弹了出来,在碎裂的屏幕上顽强地显示着:
【XX银行】您尾号xxxx账户收到他行转账人民币1000.00元,附言:预支稿费。正版软件链接附后。
短信下方,果然跟着一个蓝色的、清晰的网页链接。
林溪猛地停住了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条短信,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那简短的信息和那个冷冰冰的、公事公办的署名——
汇款人:江屿。
深秋的风卷起几片枯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轻轻落在她沾了灰尘的旧球鞋旁。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骤然睁大、盛满了震惊、茫然与某种剧烈翻涌的复杂情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