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班车已经开进了名威集团的大门，许言和史松林也起身随着人流下了车。
这时，从市里好几条线路上开来的班车几乎同时到达，车上下来的人们虽然零零散散，却能自动拼凑成一条长长的队伍，而后再拖着重重的步子，懒洋洋地向前一点点的挪到仓库前的打卡点，等到打完上班卡后，人们便四散开去，忙着尽快将自己塞进办公楼的每一张办公桌里。
名威集团坐落在这个城市沿海港口的附近，除了一栋高高的办公楼外，还有仓库、生产车间、后勤大楼，布置在办公楼的左右及前后，占地面积很大。
许言挎着单肩包缓缓地走在办公楼的第十层，这里一整层是一个大厅，都是业务科的办公区。不同的职能岗位之间用一条窄窄的过道分隔开，每个业务小组的办公桌成纵列排开，组长在办公桌排在最后。
许言因为是代理主任，所以他的位子相对独立一些，在所有业务组的左边，而他办公桌正对面的高墙上整齐地挂着四块大屏幕，滚动显示着当时的美元、英镑、欧元、日元等主要外汇的汇率，还有港口出港的船期、货机起飞的时刻等等，整个大厅看上去有点证券交易所的味道！
许言来到自己的工位上，坐下前他先从包里拿出一本小小的台历，顺手翻了两页，六月九号那天许言已经重重地画了个圈，那是他必须离开的日子。而后，他便小心翼翼地将台历放在桌面电脑屏幕的右边摆好。
接着，他才把包塞进办公桌边的抽屉里，再一把拉过椅子来。可刚要坐下，兜里的手机抖了一下，许言随手将手机拿出来翻看起来。一大早的，无数个工作群就都在疯狂的找他了，许言随便打开了几个群，看了两眼，大大小小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样品、工期、材料、出货、收单……甚至还有员工考勤、办公场所消防、文件学习、绩效面谈、流程进度……总之林林总总、没完没了。
看着手机屏幕上反复跳动的信息，许言都有些恍惚了，真不知道这些年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
“哼！”他冷笑着关掉屏幕顺手便将手机往桌面上扔去，看着这烦人的手机傻呼呼地冲着电脑屏幕后的角落里滑去，许言心里默念道：“滚吧！爱他妈找谁找谁！”当听到手机与桌子挡板碰撞在了一起，他幸灾乐祸地挤出了一丝冷笑，而后才一屁股坐了下来，并习惯性的按下了电脑的开机键。
随着电脑屏幕的打开，那封熟悉的竞聘公告已经赫然挂在公司内网的门户上了。许言强迫自己再一次认真读了读这份公告，果然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好像是在十年前吧，名威集团在干部任免上引入了“竞聘制度”，从那以后，不管职位大小，薪酬高低，只要是想晋升，哪怕只有半级都必须要通过竞聘来实现。许言相信引进这个制度的初衷是好的，也许有一些岗位是适用的。但是如果将它滥用到每一个岗位上，那就肯定是一个混账的制度了！
名威集团的竞聘采取计分制，满分100分，对竞聘者的测试分这么几个部分：素质测试10分，绩效考核20分，演讲答辩30分，民主评议10分，领导测评30分。最终得分最高者胜出。
当初，名威集团刚刚引入竞聘制度的时候，这项制度还充满着公平与温情，因此而获益者良多。然而，随着时光的推移，作为管理学法宝的它，开始变成了一个恃宠而骄的坏孩子，在集团内部尽情展现着它那扭曲而乖张的面孔，以及残酷且狠辣的手段。
它根本不在乎你的辛劳与才干，即便你将多年付出的汗水与青春，小心翼翼地塞进演讲稿里的字里行间，可在它眼里也不过是随风飘过的几个苍白的字眼而已。它所欣赏的是你拥有的是人脉与背景。如果你没有，那么很遗憾，你很有可能因为演讲时的语调不够高吭、稿子没有背好、或者其他什么言之凿凿的“欲加之罪”，而折戟沉沙。随之，你最宝贵的青春岁月，连同这岁月里承载的所有拼搏与艰辛，都将瞬间化为乌有。演讲答辩和领导测评加起来的60分，就是这名威集团里最大的权柄。
更可怕是，就在你的伤口上还淌着血，灰头土脸不知所措的时候，你长年为之奉献的集团为你送来的并不是慰藉与希望，而是用冰冷的成绩告诉你：你在综合能力方面尚有欠缺，还需要继续磨练提升。
这样的愚弄，就好像有人将手中的尖刀狠狠扎进了你的心头，拔出来以后，他从容地为刀刃擦去鲜血、收进刀鞘，然后微笑着告诉你：这不是杀人的利刃，只是检验你能力与素质的精妙工具。而你正淌着血的伤口，仅仅来源于你本就羸弱的躯壳。
这样一来，竞聘制度可以迅速地再次被披上公平、公正的外衣，而你却注定在深深的自我怀疑中回归牛马生涯，继续暗无天日。
当然，别忘记了那个与你竞争的胜利者，他极有可能是个是在业务上堪称弱智的管理学高人。你也许会问，如果最终的上位者并不具备所在岗位的业务能力，又怎么能坐稳自己的位子呢？答案是：因为有你呀！别忘了，你可是个业务能力超强的失败者！你要知道，管理可以是勒在你脖子上的绳索，而业务却往往是披在别人身上的嫁衣。正因如此，他如今可以堂而皇之地高高在上，而你只能忍气吞声，为他的官运亨通保驾护航了。
不难想象，竞聘制度在名威集团里早就面目全非了，于是肥缺、美差，顺理成章地变成了高层间往来的人情馈赠，公平竞争反倒沦为了上下其手的遮羞布。
就像现在许言眼前的这一纸公告，恰恰就是一张华美的礼单。许言明白他挑战不了公司的制度，但这一次他必须奋不顾身，这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安欣。
许言正想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便抬起头往李开远的办公室望去，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办公室的门果然打开了，只见大腹便便的李开远摸了下自己油亮而稀疏的头顶，而后便笑眯眯地朝着许言招手道：“小许！小许，来一下！”看到许言点头答应了，便转身回了办公室。
许言内心暗笑道：大戏正式开场了！他随之起身来到了李经理的办公室。
一见许言进来，不等他开口打招呼，李开远忙说道：“快坐，快坐！小许啊！好消息呀，看到了吗？”
许言装着愣了下神：“什，什么好消息！”
“啧，没看门户吗？竞聘呀！”李开远对许言的表现有些惊讶。
“哦，这不是出差刚回来吗，还没来得及看！”许言辩解了句。
“不打紧，我跟你说，我马上就退了，我这个位子嘛，我个人觉得你最合适！当然啦，我只代表我个人，但是呢，公司层面也好，还是刘副总那边，我都是推荐的你呀！我本来想呀，跟公司建议一下，这个业务科经理嘛，来个不懂业务的也干不了，是吧？就不要搞竞聘了，直接考察任命嘛！也省时也省力。但是，按公司现有的章程，还是要竞聘，嗯，公开、公平、公正嘛，你呢也要多理解，这也是公司为你下一阶段的工作铺路嘛，是吧？所以呀，公司的决定你呢要积极配合！努力表现啊！争取好成绩嘛！”
果然与上回说得一模一样，许言听着李开远亲切的话语和满是鼓励的字句，差点又像上回一样被深深打动而义无反顾的身陷其中了。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许言坐在经理办公室的沙发上，保持着笔直的身姿，面向李开远仍旧谦卑的说道：“经理，感谢您的信任，我一进公司就在您手下工作，您算是我的贵人了！”
李开远听到这儿，忙笑着摆了下手：“欸，没有，没有！公司培养加上个人自我表现，啊，你，你继续说。”
“这次呢，我也很感谢公司给我这个机会，只是吧，我对我自己未来的工作方向还有些想法，这段时间我也一直思考，关于我们业务科的各种流程还不是那么规范，效率嘛，也还没有达到最佳状态！”
“那不正需要你下一阶段再继续努力吗？”李开远有点不清楚许言要说什么，于是便赶忙打断他的话，想要试探出他的目的。
“不是，经理，您看我在业务科也七年多了！”
“嗯嗯！”
“我就在想为什么我们的业务流程总是不那么尽善尽美呢？我这次出差参加培训收获很大，培训老师说啊，有的时候应该要勇敢地跳脱出原有的视野，再反过来省视过往熟悉的事件，才能更多的发现原有工作中的不足之处！所以呀，我想着，我是不是能到公司质监科工作一段时间？利用他们是监察职能，反过来促进我们业务科各项工作的规范化和高效化！”
“哎呀！嘶！”李开远摸了下自己的头顶，他完全没想到许言会这样应对他抛出的诱饵，他抓紧时间反复猜着许言的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然后有些喃喃自语地说道：“你这个想法吧，确实有些新奇！嘶！只是这次机会这么好……小许，你要是对我，或者对科室有什么意见，大可以放明面上说嘛！”
“哦，领导您千万别误会，调职嘛我也没想好，只是单纯的跟您汇报一下我的想法，您可是我的老领导，我对您可不敢有欺瞒呀！”
“他这么说好像也没错”李开远心里想着，他强迫自己安静下来，想着：反正这回业务经理肯定不会给许言，骗他鼓励他去，只是为了让能上位的那个人能名正言顺的上位，他许言不过是个垫脚石而已，现在听他的意思，好像他对业务科经理的位子不感兴趣啊！难道之前的观察错了？那他如果真不去竞聘，那后续对竞聘流程的操作不就更麻烦了吗？这幺蛾子怎么着都不是什么好事！先不能答应他，看看再说！
于是，李开远说道：“你呀，也别急着决定，我也要跟领导汇报你的想法，你呢，回去再好好考虑考虑！好吧！反正竞聘报名时限是到明天中午，我还是建议你别放弃！好吧，就这样吧！”
“那我先去忙了！”许言忙站起身来告辞。
李开远明显有些失望的“嗯”了一声，也不抬头答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