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展结束第十天,凌晨四点,林屿的手机在枕边震动。屏幕亮起,是一条来自南城美苑的邮件——
【复试通知】
专业复试时间:7月15日(周三)09:00
科目:①色彩命题创作 ②现场面试
地点:南城美苑本部教学楼A301
请携带身份证、市展获奖证书原件及复印件,提前30分钟报到。
他盯着屏幕,直到背光自动熄灭。黑暗里,父亲在隔壁床发出浑浊的呼吸,像一台老旧鼓风机,随时会卡住。沈知遥的手从被单下探过来,与他交扣——她昨晚留在筒子楼守夜,两人和衣而卧,中间只隔着一只三花。
"去吧。"她声音哑,却带着被夜磨过的亮,"我们一起。"
林屿没回答,只把邮件转发给她,然后起身,赤脚踩在地上。裂缝里透进的路灯光,把∞形金属环的影子投在他脚背,像一条随时准备咬合的锁链。
上午九点,南城第三人民医院。林父被推进CT室前,还扭头冲他们笑:"拿奖了,请客啊。"声音干哑,却努力抬手,比出一个歪歪扭扭的OK。沈知遥把∞形金属环套在他拇指——太大,却刚好停住老人枯瘦的指根,"叔叔,先借你好运,等你出院再还我。"父亲愣了愣,眼角挤出细纹,像被熨过的纸。
半小时后,医生递来病危通知书——酒精性肝硬化终末期,伴上消化道大出血,需立即手术。沈知遥攥着那张薄纸,指节发白。林屿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笔尖划破纸背,像给黑暗凿一道裂口。费用栏:预缴五万。他把市展奖金的存单放进口袋,却仍差一半。
沈知遥摸出手机,给母亲发语音:"妈,借我三万,以后还你。"声音稳,却带着颤。母亲回得很快:「卡号发来,密码是你生日。」一句话,像把降落伞抛进深渊。林屿看着她,眼底血丝裂开,却终究没说出"谢"字——他们之间,那个字已太轻。
手术室外,红灯亮成一座小型地狱。沈知遥把奖杯从背包掏出——透明塔芯,金色∞。她咬唇,扯下塔芯那枚金属环,"走,去换钱。"林屿没动,只伸手,把金属环重新按回她掌心,"再等等。"他声音哑,却带着刀锋的亮,"先当我的。"
他从钱包夹层取出那半张门票——少年宫屋顶的∞光束,已被汗水泡出毛边。对面街有一家老当铺,红木柜台高及胸口,老板戴着放大镜,镜头后眼睛大得吓人。门票被摊在台灯下,泛黄、起球,却带着两个人的指纹。老板撇嘴:"废纸一张。"林屿握拳,指节作响。沈知遥却掏出小刀,在门票空白处,快速刻下一枚极小的∞,然后把刀尖一转,将门票沿∞中线撕开——一半给她,一半推给老板:"当两半,合起来才值钱。"她声音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锋利。老板愣住,放大镜下的眼睛眨了眨,最终给出价:两千。不够手术零头,却足够买时间——让红灯不至于立刻熄灭。
7月14日,暴雨再次预警。复试准考证被打印出来,放在餐桌中央,与病危通知书并排,像两艘即将撞向不同冰山的船。沈知遥把画箱收拾妥当,颜料按色环排好,却在一罐钛白前停住——瓶盖凹进去一小块,是凌晨林屿用调色刀撬开的,力道过大,刀尖划过他左手虎口,血溅进白色颜料,像雪地里落了一串红梅。她没擦,只把盖子旋紧,那抹暗红便被封存,成为此次创作的"第一笔触"。
夜里十一点,筒子楼停电。父亲术后第一次醒来,嗓子插管,不能说话,却努力抬手,指向窗外——闪电劈开夜空,把∞形金属环的影子投在病房白墙,像一条被瞬间照亮的银河。林屿俯身,把耳朵贴近父亲干裂的唇,听见气音般的一个字:「去。」他眼眶瞬间通红,却点头,声音哑得近乎气音:「好,我去,再回来带你走。」
7月15日,清晨五点,暴雨橙色预警升级成红色。南城美苑位于城市另一端,地铁因积水停运,公交缩减班次。沈知遥把画箱背在肩,林屿单手撑伞,另一只手拎着折叠凳——考场只提供画架,凳子需自带。雨像垂直的河,伞面被击打出密集的鼓点。他们出门时,父亲仍在监护室,红灯转黄,像给黑暗开一道缝。
公交站积水及膝,伞被风掀翻。沈知遥把画箱高举过头,雨水顺着她手臂灌进袖口,冷得像冰。林屿把伞面反折,罩在画箱上方,自己全身湿透。一辆途经的环卫车停下,司机探出头:"美院考试?上车!"车厢混着垃圾与消毒水味,却足够让两艘小船暂时靠岸。
车行至半程,积水更深,被迫停运。距考场还有三公里。沈知遥把画箱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系在背上,像背一座透明棺材。林屿把折叠凳倒扣在她头顶,当临时雨帽,自己赤脚踩进水里——瞬间,冰凉的触感从脚底爬上来,像无数根针,却让他清醒。他们手拉手,在及腰的积水里前行,雨幕把世界切成碎片,只有掌心温度是完整的。
八点五十五分,A301教室门口,考生已排队签到。沈知遥把画箱放地上,水立刻从缝隙涌出,淌成一条灰色小河。监考老师皱眉:"颜料进水,作废处理。"声音不大,却像给死刑宣判。林屿弯腰,把整箱颜料倒进垃圾桶,空箱被踩扁,"咔嚓"一声,像折断的骨骼。他抬头,声音稳得吓人:"还有我。」
他把自己的画箱推给她:「用我的,全新的。」沈知遥愣住——那是他昨晚通宵重新挤的颜料,按她的习惯排好色环,钛白盖子仍带着那抹暗红。她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林屿伸手,覆在她湿漉漉的后颈,掌心滚烫:「画吧,把∞带进去。」
九点半,命题公布:「裂缝」
沈知遥坐在靠窗位置,雨水从天花板滴落,在她画框左上角砸出一道细小沟壑。她提笔,却迟迟没落色。窗外,闪电劈开教学楼外墙,灰白天光透进来,照在钛白盖子的暗红上——像给裂缝镶一道边。
她忽然动笔——
- 用刮刀把钛白连血一起挑起,抹在画布中央,成一弯被乌云压扁的月亮;
- 月亮缺口处,用普蓝加赭石压出孤岛轮廓,岛中央立一扇窗,窗框用调色刀背直接划出毛刺;
- 海面,用群青与钴绿横向拖扫,再用橡皮"提"出浪尖,浪尖连成一条极细的∞,只在特定角度可见;
- 远灯,被省略——因为考场灯光本身,就是她的"远灯」;
- 最后,她把左手无名指按进颜料,在月亮右下角印下一枚指纹,指纹脊线组成两个并排的名字:LIN & SHEN
起身交卷时,她才发现林屿站在教室后排——他放弃了考试,只为把颜料让给她。他冲她弯眼,口型无声:「去吧,再回来。」
十一点,雨停了。乌云被阳光撕开一道口子,金粉洒进走廊。沈知遥把画立在窗边,风掠过,月亮表面的指纹轻轻发亮。监考老师走过,在分数栏写下:「A+」却在评语栏加一句:「远灯缺席,但月亮已自带光源。」
她走出考场,阳光落在睫毛,像给睫毛镀一层锡。林屿站在台阶下,全身湿透,却抬头冲她笑——那笑意被阳光放大,像一枚终于被掰到最大角度的回形针,把暴雨、裂缝、缺钱、缺颜料、以及所有几乎断裂的此刻,统统扣进一个环。
她奔下台阶,踩进水洼,溅起银色浪花。阳光把水珠照成透明星子,落在两人肩头,像一场迟到的颁奖礼。沈知遥伸手,覆在他缠着新纱布的右手,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却亮得吓人:
「林屿,我带你回家,把窗装好,再一起把远灯补上。」
林屿点头,反手扣住她手指,掌心温度沿着金属环传递——那枚环,早在暴雨里被重新套回他左手小指,如今已被阳光烘得发烫,像一条被焊死的银河。
远处,乌云彻底散去,蓝天无云,像一张刚洗过的画布,等着他们把∞继续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