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展当日,南城罕见地放了晴。香樟叶被阳光烘出青柠味的光晕,少年宫门口悬着巨幅红色条幅——「202X市中学生艺术节开幕」。沈知遥把自行车锁在围栏外,抬头望见条幅尾端被风掀起,「术」字缺了最后一捺,像谁故意留的空白,等人补笔。
她怀里抱着终稿——《∞的背面》被装进纯白沙船框,保护膜未撕,像一块尚未启封的黎明。林屿迟了半步,手里是同样尺寸的深胡桃框,远灯在日光下亮得近乎挑衅。两人对视,无需言语——从筒子楼到展厅,从暴雨预警到晴天开幕,他们终于把那条∞写进了城市的公共日历。
展厅内,空气混着乳胶漆与松节油的味道。A区墙面被统一刷成低明度灰,专为衬托金奖候选。沈知遥找到自己的位置——第三块展板,与林屿的远灯只隔一条通道,像两片相邻的潮汐。工作人员递来标签纸:
「作品名」
「作者」
「指导教师」
她捏着黑色签字笔,在「作品名」一栏写下《∞的背面》,却在「作者」后面顿住。几秒后,她添上一个「&」,把林屿的英文名LIN写在自己名字后面,字体小却倔强。林屿走来,看见那行并列的铅字,喉结轻滚,没说话,只把标签纸折成窄条,塞进裤袋——那是他的回执,也是他的应答。
开幕仪式简短。白发评委致辞,声音在穹顶下回荡:
「艺术不是答案,是把问题弯成环,让光在环里循环。」
沈知遥心头一跳,抬眼寻找林屿,却见他站在人群最后,阳光从侧窗切进来,把他劈成两半——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里。她忽然想起凌晨那条未发出的短信:「如果今天得奖,我们就把奖金拿去给爸办住院,好不好?」屏幕一直亮在编辑界面,像一条不敢靠岸的船。
剪彩完毕,人群涌向展区。沈知遥被推到最前排,耳边是快门与赞叹,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直到林屿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回头。」她转身,看见自己的画——保护膜已被工作人员撕掉,灯光打在猫尾与月亮上,那枚隐藏∞正对着观众,像一枚暗扣被公开邀请。
「灯太亮。」林屿低声评价,却伸手替她调转画框两度,让阴影恰好遮住猫尾末梢,「现在,它属于观看的人,也属于我们。」沈知遥鼻尖发酸,伸手去碰他垂在身侧的右手——纱布已换成肤色创可贴,边缘仍透出淡红。她指尖刚碰到,周围忽然爆发出掌声——银奖公布。
「A组银奖——沈知遥、林屿!《∞的背面》!」主持人口误,把两件作品合并成一个名字。人群哗然,随即善意地笑。沈知遥愣住,被江予从后推了一把:「上去!」她与林屿被挤到领奖台,肩膀相碰,像两片被迫重叠的帆。礼仪小姐递来奖杯——一座透明树脂塔,塔芯封着一枚巨大的金色∞,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白发评委微笑:「市展第一次出现并列作者,组委会破例通过,因为——」他指向两幅画之间,工作人员已悄然把通道撤掉,让《∞的背面》与《孤岛远灯》并排,「它们本就该在一起。」评委抬手,把塔芯那枚∞旋转九十度,塔顶灯光瞬间折射,在两幅画之间投下一道相连的金线——像焊条,更像桥梁。
台下快门声暴雨般响起。沈知遥眯起眼,金线落在她睫毛,又滑到林屿手背,像给他纹上一枚临时刺青。她忽然伸手,握住他左手小指——那枚金属环仍套在上面,被灯光照得发白。她轻轻一转,环从指根滑到指尖,再滑回自己无名指,大小刚好。两人十指相扣,掌心金属环被夹在中间,像一枚被体温熔化的铆钉,把"我们"与"他们"彻底焊死。
领奖结束,人群散去。奖金支票装在白色信封,被塞进沈知遥掌心——薄薄一张,却重得她手腕发颤。三千元, plus 额外赞助:企业提供的「艺术成长基金」两万元,指定用于作者后续治疗或深造。沈知遥看向林屿,眼眶发热:「先给爸办住院,再留复试交通费,剩下的——」她顿了顿,「买扇窗,让风沙少进来一点。」林屿点头,目光落在她仍赤足的拖鞋——粉色,边缘已开胶,却洗得干净。他忽然俯身,把支票折成窄条,塞进她鞋面与脚趾的缝隙,「先垫这里,等回家再存。」沈知遥被痒得笑出声,眼泪却滚下来,砸在支票边缘,晕开一小朵暗色花。
傍晚,少年宫屋顶。展灯一盏盏熄灭,城市霓虹亮起,像另一场开幕。他们把奖杯放在天台栏杆,透明塔芯折射出彩红,落在脚边,像一条小型极光。沈知遥从书包掏出那枚锈回形针——已被他们磨亮,此刻正套在塔尖,像给胜利加一枚不起眼的注脚。
林屿打开手机手电筒,光穿过塔芯,把∞投影到对面大厦玻璃幕墙上——巨大、摇晃,却真实得令人心悸。沈知遥伸手,用食指切断光束,∞瞬间裂成两半,落在她掌心,像两片相邻的岛。她侧头看他:「以后,它也会断吗?」林屿没回答,只握住她手,把光束重新拼合,∞再次完整,却落在他们相扣的指缝,像一条被体温驯服的银河。
他低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沙哑:「断口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再弯回去。」沈知遥点头,眼泪被风吹成盐粒,却带着笑:「那就约定——无论走多远,都带一根焊条回家。」林屿「嗯」了一声,伸手,覆在她手背上,指尖轻轻划过她无名指那枚金属环,像在确认一条刚刚绘入海图的航线。
下楼时,他们遇见正在锁门的老门卫。老人认出他们,笑着递来一张废弃门票——背面空白。沈知遥接过,用随身签字笔,在门票背面画下少年宫屋顶的轮廓,以及那道穿过∞的光束。画完,她把门票撕成两半,一半递给林屿,一半自己留下:
「一半留在南城,一半带去远方。等我们把窗装好,再拼起来。」
林屿把半张门票折成窄条,塞进钱包夹层,与那枚粉色创可贴并排。沈知遥则把她的半张塞进手机壳——透明壳里,门票与金属环合影,像一枚被压缩的晴天。
夜归的公交车上,乘客稀少。他们把奖杯放在空位,透明塔芯随着车厢颠簸,在灯下折射出流动的金线,像一条游弋的河。沈知遥靠在林屿肩,耳机里循环着《Yellow》,却谁也没说话。车窗起雾,她伸手,在雾气上画∞,刚画完,林屿用指尖补了两笔——∞变成一颗歪歪扭扭的爱心,却在下一秒,被他用掌根抹平,重新写回∞。
「爱心太脆,回形针耐用。」他低声解释,声音带着笑。沈知遥点头,闭眼,眼泪被睫毛截住,却带着温度。她知道,这枚回形针,已经穿过暴雨、裂缝、血与泪,终于弯成一个可以握在手里的晴天。
车到站,他们起身。奖杯被林屿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座透明的灯塔。沈知遥伸手,与他十指相扣,掌心金属环被体温烘得发热。车门打开,夜风涌进来,吹不散他们相扣的指缝,也吹不灭塔芯那枚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