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展前三天)
凌晨四点二十,南城的天像被水泡过的蓝黑信封,边缘浮起一圈灰白。沈知遥睁开眼,发现自己蜷在林屿的书桌前,身上盖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运动外套。奖状就贴在桌面对墙的裂缝上,血点与月亮并排,被台灯光漂成淡褐。她伸手去摸,指尖触到纸面轻微的凸起——∞的刻痕还在,像一条不肯愈合的细小伤口。
浴室传来断断续续的水声。林屿蹲在瓷砖地上,用牙刷刷洗父亲吐过的污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沈知遥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他肩膀,脸贴在他汗湿的T恤后背,声音带着刚醒的哑:"让我来。"林屿没回头,只把右手肘往后轻撞,示意她让开——那股倔强像长在骨子里的刺,一碰就疼。沈知遥却更用力地箍紧,眼泪渗进布料:"林屿,我不是来参观的,我是来共犯的。"
牙刷柄"啪"一声折断。林屿看着断口,忽然笑了,笑意苦涩却带着松动的裂纹:"共犯?那先去睡,保存体力——天一亮要逃命。"他用"逃命"两个字,把即将到来的市展、父亲的欠款、以及随时会爆裂的家庭,统统打包进一个黑色玩笑。沈知遥听懂了,她松开手,却在他起身的瞬间,迅速夺走断掉的牙刷,俯身继续刷洗。林屿愣在原地,看着她弓起的背脊——校服外套袖口太长,被她挽到肘弯,露出细瘦的小臂,在冷白灯下泛着青。
水声重新响起,像一场暗处的合奏。林屿靠在门框,目光落在她后颈——那里有一粒褐色的痣,很小,像不小心溅上的墨点。他忽然伸手,指尖悬在那颗痣上方,最终落在她耳后,轻轻把掉落的碎发别上去,声音低得近乎气音:"谢谢。"沈知遥没回头,只把刷子递给他,两人指尖相触,潮湿、冰凉,却带着即将升温的预兆。
同一天上午九点,教务处公告栏贴出市展保送细则——
"获一等奖者,可直接进入南城美苑专业复试,文化课成绩达二本线即录取。"
红纸黑字,像一枚被过度曝光的印章,灼得人眼睛发疼。沈知遥站在人群外,手里拎着的豆浆瞬间失温。她想起母亲昨晚的电话:"遥遥,你文化课稳上一本,别为了'万一'把自己逼进死胡同。"母亲口中的"万一",是林屿,也是那场尚未发生的远行。她低头,用吸管戳破封膜,甜豆浆涌入口腔,却苦得像是胆汁。
人群散去,公告栏前只剩江予。他回头,看见沈知遥,晃了晃手里的报名表:"班长,一起冲一等奖?"阳光落在他虎牙上,亮得近乎残忍。沈知遥摇头,声音轻却笃定:"我已经有搭档了。"江予顺着她视线,看见走廊尽头走来的林屿——少年左手缠着新纱布,右手抱着刚从画室取回的海岛油画,远灯在日光下刺目得像一枚小型太阳。江予耸耸肩,笑意收敛:"那祝你们——一路回形针。"他转身离开,背影被拉得很长,像一条被拉直的线,暂时失去交点。
下午两点,画室。老周把两台聚光灯对准展板,模拟市展现场。林屿把画放上去,灯光瞬间吞掉所有暗部,只剩那枚远灯,浮在灰蓝海面,像被强行打开的伤口。沈知遥站在三步外,抱着手臂,眉心微蹙:"太亮了,暗部细节全没。"林屿没回答,只拿起调色刀,直接把最暗的普蓝刮掉,再压上群青与一点点赭石,海面瞬间沉下去,远灯更亮,却不再漂浮,像被夜色牢牢焊死。
沈知遥看着调色刀在他指间翻飞,忽然想起凌晨折断的牙刷——那种"断口"带来的锋利,被他原封不动地搬进画面。她走近,伸手覆在他握刀的手背,声音低:"让我也划一刀。"林屿侧头,看见她眸子里自己的倒影,被灯光切成碎片,却每一片都在跳动。他松开刀柄,把位置让给她。沈知遥接过刀,在孤岛左下角,轻轻拖出一道白——那是一弯细到近乎透明的月亮,月亮里藏着两个并肩的侧影,只有贴近才能看见。月亮与远灯,一暗一明,一柔一刚,像∞的两极,终于扣合。
夜里十点,筒子楼。父亲罕见地没有喝酒,而是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一张白纸——上面用铅笔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张未完成的欠条。看见林屿进门,他抬头,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市展得奖,奖金多少?"林屿把画靠墙放好,声音淡:"一等奖三千,复试资格。"父亲"啧"了一声,用笔尖敲桌面:"三千,够还老李头一个月的利息。"他顿了顿,忽然笑了,眼角皱纹像被刀刻过,"去吧,拿奖,拿资格,以后每月记得寄钱回来。"
林屿站在门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沈知遥从后握住他手腕,指甲陷进皮肤,像给他一个不流血的出口。她看向父亲,声音轻却清晰:"叔叔,他会寄钱,但不是为了还债,是为了给你买酒之外的东西——比如医保,比如窗。"父亲愣住,浑浊眼珠转向她,像第一次发现儿子的女朋友竟是一枚会说话的刺。他咧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小丫头,口气不小。"沈知遥没退缩,反而往前一步,挡在林屿前面:"口气小,就永远被酒瓶盖压住。"
父亲忽然大笑,笑声像破旧风箱,最后变成咳嗽。他弯腰,从桌底摸出一瓶半空的二锅头,仰头灌两口,冲他们挥手:"滚去画你们的金光大道,别碍眼。"林屿拉着沈知遥转身,却在门口停下,回头,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传来:"爸,最后一次。下次再让我看见酒瓶,我就报警——说你私藏易燃品。"他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被刀削过,带着锋利的断口。父亲愣住,酒瓶悬在半空,像被时间按了暂停。
凌晨一点,出租屋楼顶。没有灯,只有远处霓虹偶尔扫过,像疲惫的探照灯。沈知遥把从少年宫带回的两幅小稿平铺在地上——那是他们准备在市展展出的最终作品,尺寸被统一要求为60×80cm,比初评大了一倍。海岛的远灯被重新加厚,月亮里的侧影被放大成剪影,却仍保留∞的暗扣。夜风掠过,画布轻轻颤动,像两扇尚未安装的门,等待被钉进更黑的夜。
沈知遥从口袋掏出那枚从楼顶捡到的回形针——已被雨水泡出锈斑,却在月光下泛出暗红。她把它拉直,再扭成∞,放在两幅画之间,像给一条看不见的接缝,加上一枚微型铆钉。林屿蹲在对面,用手机的微弱光源照亮画布,指尖悬在远灯上方,最终落在她手背上,声音低哑:"沈知遥,如果∞断口,我们就把它重新焊死。"沈知遥点头,眼泪被风吹成细小的盐粒,落在月亮表面,变成肉眼看不见的斑点。
远处,少年宫的钟敲了一下,沉闷,却足够让夜颤了颤。沈知遥伸手,覆在他缠着纱布的右手,指尖轻轻按压那道尚红肿的裂口,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絮:"林屿,记住这个疼——它是我们的焊条。"林屿点头,反手扣住她手指,掌心温度沿着金属环传递,像把两艘刚刚经历暗流的小船,系进同一个尚未天亮的港湾。
凌晨两点,他们收拾画具下楼。走到三楼,发现父亲的门虚掩,灯光透出,在地面画出一道细长的金线。林屿放轻脚步,却在即将掠过门口时,听见里面传出压抑的啜泣——像破旧收音机突然搜到陌生频道,断断续续,却真实得令人心悸。他愣在原地,手指无意识摩挲沈知遥掌心。她捏了捏他,用口型说:"进去吧,我在。"
门被推开。父亲坐在床边,手里攥着那张写满数字的欠条,肩膀剧烈抖动。听见动静,他抬头,脸上泪痕在灯光下亮得刺眼,却努力咧嘴笑:"滚去睡觉,老子……只是风沙迷眼。"林屿站在门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沈知遥从后轻轻推他一把,像把一艘船推出浅滩。林屿走近,单膝蹲下,声音低得近乎气音:"爸,别怕,风沙会停。"父亲愣住,浑浊眼珠转向他,像第一次发现儿子竟是一枚会发光的回形针。他忽然伸手,覆在林屿手背上——那只手布满老茧与颤抖,却温暖得令人心碎。
沈知遥悄悄退出,带上门。楼道黑暗,她靠在墙边,听见里面传出断续的对话——
"……拿奖后,先给你治病,再买窗。"
"……治什么病,老子没病……"
"……好,没病,只是换扇窗,让风沙少进来一点。"
声音渐渐低下去,像两条河流终于交汇,冲走所有尖锐的碎石。沈知遥抬头,看见走廊尽头窗户透进月光,灰白,却足够照亮她脚边那滩积水——水面浮着一枚被雨水冲下来的香樟叶,叶脉在月光下清晰如掌纹,边缘微微卷起,像一枚尚未完工的∞。
她伸手,指尖轻触叶脉,低声道:"焊条有了,缺口也会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