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黄昏像被拉长的橡皮筋，弹性里藏着随时会断裂的紧张。少年宫展厅外，巨幅海报上写着"南城市中学生艺术节初评"，红底白字，被夕阳照得几乎反光。沈知遥抱着用黑色塑料袋裹好的画框下车，掌心全是汗。塑料袋与指尖摩擦，发出"嚓嚓"声，像倒计时。
林屿走在她左侧，怀里也抱着一幅画——那是他重新修改过的《海岛》。孤岛上空的乌云被整个刮掉，换成低饱和度的灰蓝，而浪尖的金色光点被放大成一枚小小的、却刺眼的橙黄远灯。灯柱冲破地平线，像有人把一枚回形针掰直，硬生生插进黑夜。沈知遥侧头看他，想说点什么，却见少年下颌线绷紧，唇角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线。她把话咽回去，悄悄用肩膀碰了碰他，像给一根过度拉紧的弦，加一个缓冲的力。
展厅门口排起长队，各校学生抱着画框，像一条沉默的传送带。风掠过，掀起塑料膜，露出里面色彩爆裂的油画、细致到毛孔的素描、以及用亚克力堆出的立体装置。沈知遥低头看自己的画——被塑料袋遮得严严实实，像一具尚未启封的尸体。她忽然有点后悔：是不是太素了？会不会一眼就被评委刷掉？
"下一个。"工作人员探头出来喊。沈知遥脚底一滑，差点跪倒。林屿伸手，握住她手肘，掌心温度透过校服衬衫，像一块烧到恰好碳度的木柴，稳定、无声，却足够点燃。沈知遥深吸一口气，把画框递进去，回头冲他弯了弯眼睛："岛上见。"她说得极轻，却足够让林屿喉结微动——那是他们约好的暗号：无论结果如何，展厅外那棵香樟下，集合。
初评厅比想象中更大，白炽灯冷到发蓝，评委桌后坐着三位老师，中间那位头发全白，却穿着亮粉色衬衫，像一把年纪尚轻的火焰。沈知遥把画框立在指定位置，撕开塑料袋——
画面暴露在灯光下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心脏"咚"地一声，像被重锤敲下的音叉。
那是一张40×60cm的小尺幅油画，名字叫《∞的背面》。画面主体是一只被拉直的猫尾，尾尖却重新扭成回形针形状，悬在暴雨后的香樟叶脉之间；背景是便利店冷白与路灯暖橙的撞色，地面水洼倒映着两个模糊的侧影，一高一低，像被雨水泡发的剪影。整幅画几乎没有高饱和颜色，却在冷暖对撞里透出微光，像深夜便利店自动门开合时，那一声"欢迎光临"的尾音。
白头发评委推了推眼镜，忽然伸手，把画转了个角度——水洼里的倒影正对灯光，两个侧影之间，竟藏着一枚极小的、用白色颜料点出的"∞"，只有在特定角度才能看见，像只有在特定时刻才敢说出口的秘密。评委"咦"了一声，在表格上写了点什么，抬头看沈知遥："为什么画猫尾？"
沈知遥指尖攥进掌心，声音却比想象中稳："因为猫尾是它情绪的回形针，能把所有惊吓与温柔，都扭成一个环。"她说到这里，脑海里闪过凌晨的手术灯、雨水里交叠的指尖、以及被重新拉直又掰弯的金属，"∞不是无限，是'我们'的速写。"
评委没再说话，只点了点头，却在"创意"栏里打了个满分。沈知遥鞠躬退下，后背已被汗浸透。她走出初评厅，夜风扑面而来，像一桶加冰的柠檬水，冷得她打了个哆嗦，却瞬间清醒。香樟树下，林屿已经等在那里，怀里仍抱着他的画，黑色塑料袋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孤岛浪尖那枚刺眼的远灯。
"怎么样？"他问。沈知遥没回答，先伸手，把他塑料袋整个拉掉——她的动作太急，指甲划过画框边缘，发出轻微"刺啦"。林屿一愣，却没阻止。灯光下，他的画也彻底暴露：孤岛比先前更暗，几乎与海面融为一体，唯独那枚金色远灯被厚涂成凸起，像一枚被强行摁进夜色的回形针，倔强地反射着光。灯柱下方，海面用刮刀拖出长长一道白，像有人试图把黑夜撕开，让光漏进来。
沈知遥盯着那道白，忽然鼻尖发酸。她伸手，指尖悬在画表面上方一厘米，最终落在画框边缘，像怕惊扰一场梦："它……会疼吗？"她声音轻到只有自己听见，林屿却懂了，点头："疼，但值得。"
评审结果要半小时后公布。他们并肩坐在香樟树下，把两幅画立在一起，中间隔着一只空易拉罐——刚才某个考生喝完丢下的。沈知遥弯腰捡起，把易拉罐捏扁，又重新拉开，拉环扭成一个小环，套在手指上，像一枚粗糙的戒指。她侧头看林屿："如果……我们都进了，就给它上颜色？"她指了指易拉罐，"当奖杯。"
林屿笑了，嘴角弧度极小，却足够让香樟叶影在他脸上跳动。他伸手，用同样方法扭了第二个拉环，两个环相扣，形成一个歪歪扭扭的"∞"。他把相扣的拉环放在两幅画之间，声音低却清晰："已经上色了。"沈知遥低头，看见易拉罐内壁残留的红色可乐渍，在灯光下像干涸的血，又像被雨水泡发的玫瑰。
半小时后，工作人员拿着A4纸出来张贴。人群蜂拥而上，沈知遥脚下一滑，差点被挤倒。林屿握住她手肘，这次没再松开，一路护着她挤到最前排。红纸黑字，密密麻麻，她一眼找到自己的名字——沈知遥，《∞的背面》，A组，第3名。紧接着，是林屿：林屿，《孤岛远灯》，A组，第1名。
人群爆发掌声，口哨声此起彼伏。沈知遥却什么都听不见，只感觉林屿握着她手肘的力道，忽然加重，又缓缓松开，像确认她真实存在。她回头，撞进他眼底——那里没有意料之中的狂喜，只有一种深到发黑的安静，像暴雨后的海面，终于等到远灯回应。他低声道："岛上见。"声音哑得不像话，却带着笑。
领奖流程简短。白头发评委把奖状递过来，忽然对沈知遥说："你的猫尾，比很多宏大叙事更动人，因为诚实。"他转向林屿，"你的远灯，也是。"说罢，他在两张奖状背面，各画了一个小小的"∞"，"保持这种'小'，它会让你们在大海里不迷路。"
走出少年宫时，夜已深沉，香樟树下空无一人，只剩那两个相扣的易拉罐拉环，在风中轻轻碰撞，发出"叮——叮——"的细响，像一枚被世界忽略的星，仍在坚持闪烁。沈知遥停下脚步，伸手，碰了碰拉环，指尖被金属边缘划出一道极细的血线，她却笑了："疼，但值得。"她引用他刚才的话，眼睛弯成月牙。
林屿低头，从书包夹层掏出那枚被创可贴包裹的回形针——已经锈迹斑斑，却仍在保护那层粉色。他轻轻撕掉创可贴，把回形针拉直，再重新扭成"∞"，却比先前任何一次都工整。他伸手，把新的"∞"扣进易拉罐拉环的接口，金属碰撞，发出清脆"咔"。做完这一切，他把相扣的环递给她，声音低却稳："灯塔找到了，船也该归港。"
沈知遥接过，把金属环套在左手无名指——太大，却恰好能滑到指根，像一枚随时会脱落、却因此更珍贵的戒指。她伸手，在香樟树干上找到一块平整的树皮，用回形针尖端，刻下两个并排的名字：Lin & Shen。刻完最后一笔，她侧头看他："以后……就算迷路，也能顺着树皮回家。"
林屿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覆在她手背上，指尖轻轻划过那些新刻的凹痕，像确认一条刚刚绘入海图的航线。远处，少年宫的灯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24h"的霓虹，仍在缺了口的"h"里闪烁。沈知遥忽然想起评委的话——"保持这种'小'。"她握紧他的手，低声道："走吧，回家，三花还在等罐头。"
林屿点头，反手扣住她手指，掌心温度沿着金属环传递，像把两艘刚刚经历暴雨的小船，系进同一个安静的港湾。夜风掠过，香樟叶影在他们脚边交织，形成一个巨大的、不断晃动的"∞"，像在为这场初评，画下不被任何表格记录的满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