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凌晨四点停了。
沈知遥醒来时，发现自己蜷在居民楼楼梯间的转角，身上盖着一条陌生的毛毯——蓝灰格子，带着洗衣粉与樟脑混合的旧味。她愣了两秒，才想起昨夜：暴雨、赤足、回形针般扣合的手指。她猛地坐直，毯子滑落，脚边放着一双干净的男式拖鞋，鞋面印着便利店促销的卡通熊。而林屿，坐在下一级台阶，背靠着墙，头微微歪向一侧，似乎睡着了。他的左手还搭在三花的纸箱边缘，指节下露出粉色草莓创可贴的一角，被灯光漂得发白。
声控灯早已熄灭，只有窗外天光透进来，灰蓝色，像泡发的墨。沈知遥把毯子折好，轻手轻脚起身，脚踝传来刺痛——昨天奔跑时被石子划破的血口已结成褐痂。她刚想去找水，林屿却醒了，睫毛抖了抖，目光落在她脸上，声音沙哑却带着松口气的轻："水退了。"他指了指窗外。楼下马路露出沥青本色，积水退成一条细线，只在低洼处留下几片香樟叶，黄得刺眼。
三花也在箱里伸了个懒腰，伊丽莎白圈撞到纸板，发出闷响。沈知遥蹲下去，指尖探进纸箱，猫温热的鼻息喷在她掌心，带着术后淡淡的消毒水味。她忽然觉得眼眶发胀，像有潮水涌上来，却硬生生咽回去。林屿把毯子卷好，塞进塑料袋，动作利落得像对这类善后早已熟练。他抬头看她，声音低却笃定："先送你回家，再带三花去换药。"沈知遥想反驳，却在触及他眼底的青影时，把所有话咽回肚子，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们走出楼道，城市像被重启的机器，环卫车轰隆隆驶过，推起一排泥浪。公交站牌歪斜，顶棚铁皮被风撕裂，卷成奇形怪状的银色花朵。沈知遥赤足踩在尚湿的地砖，凉意顺着脚底爬上来。林屿把书包倒空，将三花连箱抱在怀里，单肩背空包。到十字路口，他忽然停下，把书包递给她："等我五分钟。"然后跑进一家尚未开门的五金店檐下。沈知遥抱着书包，愣神间，他已提着一双新拖鞋回来——粉色，鞋面写着"sweet"，促销价9.9。他蹲下来，把拖鞋放在她脚前，声音低却自然："先凑合。"沈知遥鼻尖一酸，乖乖伸脚，指甲盖上的泥渍被新鞋面衬得狼狈。她小声道谢，林屿却起身，目光掠过她耳后新冒出的细小绒毛，喉结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清晨的出租车难打，手机软件排队二十人。他们只好步行。穿过一条老街时，沈母的电话追来——小区地下车库被淹，家里断电，父母被临时安置到社区活动中心。母亲声音疲惫却平静："遥遥，你直接去学校，别回家，注意安全。"挂断后，沈知遥站在巷口，看着被泡得发胀的垃圾桶，忽然觉得世界像一张被雨水泡软的素描纸，边缘卷起，所有线条都在摇摇欲坠。林屿侧头看她，声音轻："去我家吧，近，还能给三花烘干。"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在她望过来时，补了一句，"筒子楼……地势低，但三楼以上没事。"
沈知遥愣住。她明白这个邀请的重量——那个被他用沉默包裹的家，那个藏着摔门声与酒瓶碎响的筒子楼。她点头，眼睛弯成月牙："好，正好给三花找条干毯子。"她尽量让语气轻快，却在他转身带路时，悄悄攥紧书包带，像握住即将开启的未知门把。
筒子楼比想象中更老，外墙爬满雨水冲刷的黑痕，像巨幅水墨被胡乱泼洒。楼梯扶手锈迹斑斑，踩上去发出垂死的呻吟。林屿走在前面，背影挺拔，却刻意放慢脚步，让她能看清每一级台阶的裂缝。三楼，左边那扇门漆皮剥落，门把上缠着发灰的胶布。林屿掏出钥匙，金属碰撞声惊亮了声控灯，昏黄灯泡下，一只三花猫虚弱地"喵"了一声——它认出了这个曾经喂过它的少年。
屋内，比沈知遥想象的更整洁——地面没有酒瓶，餐桌没有油渍，只是空气里浮着淡淡的霉味与洗衣粉味。林屿把三花连箱放在唯一一张布艺沙发上，打开电暖灯，又找出一条干净毛巾，动作熟练得像做过无数次。沈知遥站在门口，忽然意识到：这个家的"整洁"，是他用沉默与熬夜一点点擦拭出来的。她轻声问："需要我做什么？"林屿回头，目光落在她仍湿的裤脚，"先换衣服，别感冒。"他走进里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件白色T恤和一条灰色运动短裤——男款，洗得发白，却折叠得方正，"新的，我没穿过。"
沈知遥接过，布料带着阳光与樟脑的味道。她走进狭小的卫生间，关门前，听见外屋林屿压低声音打电话——是宠物医院，确认换药时间。水声响起，她隔着毛玻璃，看见他剪影靠在餐桌边，背微微弓起，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迎接下一支暗箭。她忽然觉得心脏被细线勒住，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换好衣服出来，林屿已泡好两碗方便面，桌面摆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苹果皮没断，呈螺旋状堆在盘心，像一座小小的绿色塔。沈知遥愣住，她记得母亲说过：能把苹果皮削成一条的人，心里藏着极致的耐心与温柔。林屿把叉子递给她，声音低："先垫肚子，等来电，再煮粥。"沈知遥"嗯"了一声，坐下，却发现叉子柄上刻着小小的"Lin"——是用刀片刻的，边缘磨得光滑，显然被反复摩挲过。她指尖抚过那个凹陷，像触碰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面汤热气蒸腾，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空气。沈知遥咬了一口苹果，甜里带酸，像这个夏天的所有意外。她抬眼，发现林屿正看着她，目光专注得近乎贪婪，却在她望过来时，迅速垂下睫毛。她忽然伸手，指尖覆在他手背上——那里有一道新鲜的烫伤痕，是早上抱暖箱时被灯管烤的。她轻声道："疼吗？"林屿摇头，却在她指腹轻轻摩挲那道红痕时，指节微颤，像被电流击中。沈知遥从书包侧袋掏出那枚回形针——已经被她拉直，重新扭成更工整的"∞"，"给你，换我那一枚。"她声音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林屿愣住，随即从钱包夹层里取出那枚草莓创可贴包裹的回形针——创可贴边缘已经起毛，却仍在保护那枚歪歪扭扭的金属。他把新的接过来，把旧的放回去，动作郑重得像交换信物。沈知遥看着他把回形针别在T恤领口内侧，只露出一个极小的银点，忽然觉得鼻腔发酸。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却清晰："林屿，以后……让我也一起扛，好吗？"
林屿抬眼，眸色深得像暴雨后的河。他点头，幅度极小，却足够让沈知遥弯了眼睛。她收回手，低头继续吃面，却感觉他的目光仍落在她发顶，温柔而灼热，像冬日里唯一一盏不灭的灯。
面汤见底时，来电了。顶灯亮起，昏黄光线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面，影子紧密相依，像一片叶子背面相依的脉络。沈知遥把碗端去厨房，水声响起，林屿站在门口，背光，声音低："沈知遥，谢谢你。"沈知遥回头，眼睛弯成月牙："谢什么，我们是一伙的。"她说得自然，却在他心底掀起巨大潮汐。他忽然迈步，走近，伸手——却不是拥抱，而是轻轻摘下她发梢一根掉落的猫毛，指尖在她耳后停留半秒，像确认温度。沈知遥没有躲，反而微微侧头，让那只手自然落在颈侧。灯光下，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却同时抬头，看向彼此——在残余的霉味与洗衣粉味里，在回形针与创可贴的交换里——看见对方眼里亮着同一盏小小的、却足以对抗整个世界的灯。
